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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酒年华:妈妈终于解脱了

(2011-05-18 09:34:40) 下一个

 

2011年清明节的前两天,一个普通的星期四晚上,朋友临时请了我们和另外一个朋友全家一起吃饭聊天,因为都是熟朋友,大人和小孩都非常尽兴。回到家已经夜深了,家里的电话录音里有三个留言,都是远方的哥哥打来的,最后一个是在长途客车上,他正在急速赶赴爸妈的家,因为妈妈已经在两个小时前过世了。我急忙查看手机,心里埋怨他怎么不及时打我的手机呢?一看才知道我的手机整个晚上莫名其妙地关了机。再看看时间,妈妈咽气的时候,正是我们和朋友谈笑最欢的时候。这就是我的妈妈,一生都自强自尊自重,从来不愿意给任何人添加任何负担,即使在生命完结之后,都不愿意她远方小儿子的平静生活受到骚扰。

 

     妈妈的一生可以说是坎坷的一生。只有在生命的最后十年她才算是真正的享受了一点生活,但是偏偏又体弱多病,最后两年可以说是完全躺在病床上度过的,连翻个身梳个头都要仰赖别人帮助,对于她这么爱整齐爱干净的人来说,心里的痛苦远比身体上的疼痛要难受万倍。在这两年里,妈妈多次出入医院,也有过病危的时候,虽然每次都凭她顽强的生命力挺了过来,但是,这也延长了病魔对她的折磨。有时候,我真的在想,如果妈妈一生不要对自己这么自信,不要对生活这么执着,不要对身边的人和事有这么高的要求,她的人生一定会更平稳,也更容易。

 

今年三月初,妈妈再一次病危,早就束手无策的医生也不能有什么方案,心脏科和肿瘤科的医生会诊,后来加上肠胃科和泌尿科,得出的结果,是让我爸爸签署了一张病危通知书,表示医生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爸爸和哥哥无奈,只好要求医生每天给妈妈注射两剂白蛋白,勉强拖延生命,等候我们回去见她最后一面。同时,我们全家也迅速订好机票,打点行装,星夜赶回老家,在妈妈的病床前盘桓了两个星期。妈妈的情况渐渐稳定下来,但是身体功能却是慢慢的恶化,已经没有逆转的可能。

 

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死亡过程,比凌迟还要残忍。我每天来到病榻前面陪伴妈妈,她其实已经没有多大的精力说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闭上眼睛休息,我凝望着她深陷下去的眼眶、因为水肿而丰腴的面颊、还有那一头稀疏的白发,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哀怜,妈妈辛苦了一辈子,在人生到了尽头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好好的看看她、陪陪她。我这才发现,其实我对她了解得很少,或者说,我一直没有企图去好好地了解她,但是我的性格里、生活习惯里又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因为她一直都是把她生命中最好的精华,去奉献给她身边最亲爱的人。她不是一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对亲子关系也不是处理得很好,我从小对她都是敬畏多于亲近,大学毕业之后就跑来美国,其实潜意识里也有离开老家越远越好的意思。等自己也有孩子了,才慢慢体会到妈妈的付出和辛苦。如今我虽然回到她的身边,但是我除了能坐在她床边默默为她祁祷,什么也做不了。

 

妈妈出生于普通的中产阶级人家,姥爷和姥姥共育有十个儿女,妈妈在兄弟姐妹之中排第五,从小有算命的说她命带煞星,克父母,于是姥爷和姥姥把她寄养在家附近的尼姑庵里,尽管只是一街之隔,也得要过年过节才能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上学的时候,妈妈常常被同学取笑,说她是“九点”(尼姑头上都有九点香疤)。妈妈没有说过她当时是什么心情,但是从后来她的性格来看,她当时一定是一言不发地忍过去了。中专毕业的时候,真是抗美援朝如火如荼的时候,妈妈和其他一腔热血的同学一起,毅然报名参军,准备报效祖国。组织上安排她们去了西安第四军医大学,学习护士技能,预备将来好上前线照顾伤员。没想到刚上了学,韩战很快就结束了,于是妈妈就留在西安军医大学继续读书。在那里,她认识了我的爸爸。奇怪,从小到大,我竟没有怎么打听过他们当初相恋的经过,只知道爸爸比妈妈大四届,是她们班上的政治委员,用90后的话来说,就是师兄“泡”师妹了吧。看他们当时的照片,可以想象,那一段青春无悔的岁月一定是妈妈一生里最美满、最怀念的日子,不然,她不会为了这一段感情,历尽艰苦磨难而无怨无悔。

 

爸爸妈妈先后毕业后,都留在军医大学附属的医院里工作,当时,共产党号召广大官兵参加农垦战线,建设边疆,爸爸作为有海外背景的军官,第一批就被“自愿”并“批准”去了北大荒。从此,爸爸妈妈开始了十年的两地相思。这十年正是中国大陆波涛汹涌的十年,三反、四清、反右、文革,爸爸一场不漏的挨批挨斗,政治生命已经被判了死刑。妈妈在西安,因为办事认真积极、学习勤奋上进,很快就被升为护士长,正是前途无限光明的花样年华,不少同事和领导都来游说她和爸爸离婚,不要被这个有“特嫌”的海外华侨拖累终身。妈妈没有跟我们分享过她当时的心路历程,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用行动表达了她的信念,用行动告诉我们什么叫爱情,用行动教育我们应该怎么去爱。六七年底,她放弃了大城市医院里美好的前途,放弃了军人的荣誉,申请到北大荒的一个小县城的医院里以护代医,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求组织上把我爸爸从农场里调回县城。

 

在北大荒的十年,虽然一家团聚了,但是自然环境的艰苦和政治的压力,却让这个杭州姑娘吃尽了苦头。到县城才两年,又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毫无疑问地,我爸爸又被“批准”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么着,刚从深山老林里回来的爸爸,加上我们全家又被发配到农村呆了两年。妈妈在公社卫生院工作,每天都要步行几里路上下班,有时候半夜还要到社员家里出诊,爸妈累计了一下,这两年里面平均出诊一百多次。其实,不管是在县城还是在公社,生活上的艰苦都可以忍受,但是旁人怀疑的眼光和轻蔑的议论却叫人心里煎熬。爸爸这个海外关系的包袱,就像紧箍咒一样,紧紧的勒在爸爸的头上,刚到公社的时候,社员看到他们从县城带过去的煤油灯,竟然怀疑这是敌通外国的电报机!直到我上小学,同学(和他们的父母)之间还流传着说我们家里有不少(海外送来的)金条!

 

这一切妈妈都忍了下来,凭着工作的认真和待人的真诚,赢得了身边人的尊敬,即使后来回到县城,常常还有公社的农民在进城的时候,顺便给我们带来一些乡下的土产。妈妈对我们的管教非常严格,不能容许我们有一点行为操守上的错误,在衣服仪容上也非常注意,不让我们像街头混混一样的埋汰邋遢。慢慢地,县城里街坊邻居对我们的敌视转变成真挚的友谊,大家都知道我爸爸的情况是政治上的莫须有,但也只能表示同情,在那个阶级斗争挂帅的年代,谁也爱莫能助。直到邓小平上台,对当年“海龟”建设祖国的海外华侨采取宽大政策,允许自由出入国境。爸爸考虑到自己为这个国家贡献了二十八年的青春,如今还是不明不白的连个科员都评不上,并且连带让妈妈也跟着受了二十年的苦难和逼迫。即使他们不在乎自己的委屈,但不能不考虑到他们两个孩子的前途。于是爸妈决定,全家申请去香港探亲,到了香港之后分別去信各自的工作单位办理退职手续,二十多年的工龄换回来几千块人民币的补偿,买断了前半生的辛苦和无奈。

 

刚到香港的时候,妈妈已经年过四十。香港作为英国殖民地,不承认中国大陆的学历,于是为了生活,爸爸身兼两份工作,妈妈在工厂车间里做女工。每天晚上,我们一家晚饭后的娱乐就是围着饭桌做手工,把妈妈从工厂拿回家的活计加工,第二天妈妈拿去工厂,可以挣点外快。后来经人介绍找到了一份私家护士的工作,这份工作薪水很好,但是也很辛苦,尤其碰到瘫痪的病人,伺候吃喝拉撒还算小事,掺扶着进进出出、躺着每小时还要帮忙翻身,这才累人。对于妈妈那不足一百斤的身体,是个很大的负荷。偏偏妈妈办事还是那么认真求全,病人要打电话,她就手举着话筒让病人说话,有时候一站就是一个小时。也正因为她办事负责,病人的子女常常私底下给她补贴,唯恐她挺不住辛苦而辞职。

 

那时候爸妈和哥哥都忙工作,我学习之余也做手工挣零花钱。全家人这么同心合力的打拼,到香港才十年,我们就把房子贷款付清了。香港的亲戚们顿时对我们刮目相看,要知道,七八十年代的香港人,是非常歧视大陆移民的,认为他们懒惰而愚蠢。电视电影里充斥着贬低大陆人的故事,这情况直到九七之后,大陆人携带着坚挺的人民币涌进香港观光旅游,才有所改进。当时爸妈说要买房子,许多亲戚朋友都在冷嘲热讽,说你们大陆人不知天高地厚,好高骛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但是妈妈还是忍了下来,她用事实证明,她能忍受北大荒零下四十度“堕指裂肤”的严寒,她也能忍受香港地憎富厌贫的人情冷暖。

 

妈妈没有什么做人处世的大道理,也没有刻意地要我们争气,努力向上出人头地。她对我们的要求也很生活化,不像现在望子成龙的父母那样要孩子学这个学那个,功课要达到多少分,活动要拿什么奖等等。妈妈更多的时候是以身作则,默默地,用她自己都察觉不了的行动和处世智慧,去潜移默化地影响她的孩子们。她要求我们每天负担家务,每星期的零用钱能够收支平衡,再大一点,晚上出去晚了她就坐在客厅里等着我回家。这些在当时,都让我非常反感,母子之间也没少为了这些琐碎事情闹别扭,但是现在我很感谢她那么执着地要求我们。她对我们的爱,就体现在她对我们的期望,她要我们成为一个负责任的人,不一定有多大的本事,不一定有多少的出息,但是,即使平凡,也必须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当时我们的生活并不富裕,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感觉到缺乏。现在回想,妈妈理家理财的本事真不一般,用那有限的收入,不但要付贷款,日常生活里的柴米油盐、衣食住行,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冰箱里从来不缺水果冰棍,食橱里满是点心饼干瓜子花生。家里的沙发、壁橱、电视、床架、书桌,都有计划地一个一个的更新,偶尔还可以出去打打牙祭。而且,居然还可以有余钱去投资股票,趁着九十年代世界大气候一片歌舞升平的好景,爸妈六十多岁,到了香港不过二十年,便相继退休了。退休之后这十年他们到各处旅游,以前军医大学的同学们也按期按届举行同学会,都是临近古稀之年,当年的多少辛酸事,见面都付笑谈中。

 

偏偏就在这个无限美好的黄昏岁月里,妈妈心脏渐渐衰歇,身体和内脏都越来越衰弱,最后两年已经没有力气自己走路,必须雇用保姆照顾,多么讽刺啊,我们现在也宁可多付点钱给保姆,好让她尽心尽力照顾妈妈。但是现在这个时代,又怎么可能找到像妈妈从前那么认真负责的保姆呢?妈妈从小自强,现在这种仰赖别人的生活,对她来说,毋宁生不如死。但是她体内顽强的生命力又不允许她这么轻易地放弃自己,所以,多少次病危紧急情况她都挺过来了,但是她一直生活在自己内心痛苦的煎熬中,脾气变得非常暴躁,对身边什么事情都不满意。爸爸总是跟我们说,她在他一生最困难的时候,陪着他走过来,现在他受点气受点累,去陪着她走最后这一段人生之路,他很甘心乐意。

 

最近这一次我们回去了两个星期,我总是觉得没有好好的陪着她,大概是因为我们母子俩一直没有过对等的心灵交流。在我们这个男丁为主的家庭里,妈妈其实在心灵上是很孤独的,但是尽管我们没有很密切的沟通,我们身体里流淌的是一样的血,不自觉地发出来的脾气也是一样的厥,不管我怎么样的努力逃避,还是逃脱不了她对我的影响。临走时,我们对望着,我俯身下去病床帮她掖好被窝,就像她当初无限次帮我掖被窝一样。我抱一抱她,在她耳边说:人的力量已经到了尽头,仰赖神,你就会找到心里的平安。同样的话我已经说了多少次,但是每次她都是无动于衷,这一次,她没有回避我的眼光,依然是默默的看着我,那个眼神直到现在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回到美国的两个星期之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在电话中最后一次通话,我女儿为奶奶唱了一首在教会新学会的诗歌,第二天早上,她如常的吃过稀饭,保姆收拾下去盥洗回来,发现妈妈已经停止了呼吸,没有痛苦挣扎的痕迹,也没有惶恐惧怕。我知道,她已经找到了她的平安、找到了她的路。

 

妈妈是解脱了,但是她并没有离开,原来她一直就跟我活在一起,我们身体里流淌着一样的血,一样的怪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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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若敏思文 回复 悄悄话 我妈妈是归侨,我非常理解诗酒爸爸妈妈的处境。心痛的感觉。
老人家安息了!
土豆沙拉 回复 悄悄话 在168上看到这篇文章,读后非常感动。

而且多了一分亲切感,那就是我也在诗酒的母亲工作过的地方也工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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