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不断“捣乱”的乐趣
我最初被关在“经济宿舍”的平房时,每日三餐是自己到食堂打饭,有两个战士押着。路上碰到人我就乱打招呼,有人害怕,也有人不在乎。我刚开始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有人造谣说我非常坏,还藏着匕首要杀人,所以看押我的新战士非常紧张,不知道这个“反革命”到底要干什么。我经常故意“捣乱”。有一天在路上碰到洗印车间的一个女同志,她母亲是苏联人,所以她是黄头发蓝眼睛。她同情地问:“你打饭了吗?”我故意小声说:“怎么样?”押我的战士没有听清,忙追问:“刚才同你讲话的是什么人?”我故意说:“是外国人,苏修。”马上汇报上去,严寄洲和苏修暗暗联络,弄得八一厂有关方面紧张了好一阵子。
关在桃园太无聊了,我就想消遣的方法。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当导演,所以根本不想什么艺术的事情。到外面劳动,我捡了个炮弹壳当烟灰缸。允许买一两毛钱的香烟,我抽烟时就把烟灰缸里的烟灰搓成细面。看守不知道是什么“毒药”,还拿去化验。为了消磨时间,我决定先编一个月的菜谱。因为不能往纸上写,编了三天,第四天就忘了。我又想了一个点子,设计房子。我过去爱好设计,战争年代还设计过千人大礼堂。儿子严可该娶媳妇了,我给他设计一套房子,就设计成老北京简便的民房。一个方案耗费我好几天。捡点破纸,每天写交代的纸,都被我利用上,用铅笔画了好多图。看守发现了,左看右看,看不懂,如临大敌,连夜审问,要我交代“是什么意思?到底什么意思?一定有名堂”。我说:“这是房子设计图,这是门,这是窗户。”问了整整一夜,才算了事。我不断“捣乱”,也实在是缘于太苦恼、太无聊,“捣乱”也是一种乐趣吧。
桃园虽然不是真正的监狱,但一样戒备森严,我的刮胡子刀、菜刀都被他们收走,锁着,用时才给。墙上原来的几颗钉子也全拔走了,洗脸毛巾都没有地方挂。院子里有旧木箱,我就从木箱上拔几颗钉子,钉在墙上。我对看守说,你们这么“关心”我,我要死就是你们弄死的。我没有干坏事,我自己不会死。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我脑子里老闪着一道亮光,事情总有一天会弄清楚!
坐在“沙发”上读毛选十二遍
比起过去关我的“黑楼”来,桃园里的日子实在是好过多了。桃园的仓库里木匠工具应有尽有,油漆也有,我可以随便动用。为了让自己住得更舒服些,我从仓库翻出来破椅子,腿锯短,蒙上被套,搬到桃树下,就成了我的“沙发”。没有活干的时候,我就坐在“沙发”上看书,比在“黑楼”里坐空心砖“高级”多了。
不过这与神仙过的日子还有一段距离。说是看书,却没有书,只有四本《毛泽东选集》和一本《毛主席语录》。要说干体力活,我是老了,而干导演,我正年富力强,却只能成天翻《毛选》,我真是不甘心啊,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不瞒您说,四本《毛选》我前前后后看了12遍。最后一遍,我专门收集《毛选》里的“主义”,找出了好几百个“主义”,密密麻麻列在纸上。后来总算“恩准”我们可以看《人民日报》了,但还是不能看《参考消息》。我不光想知道中国的事情,我也很想知道世界上发生的事情,碰上好看守,我就偷偷要《参考消息》来看。有一次我在外面劳动,看见垃圾堆上有一张破烂的《参考消息》,乘看守不注意,我像宝贝一样藏到口袋里。虽然是一个月前的报纸,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还舍不得扔掉。
文化大革命后期,我感觉明显松多了,我立刻得寸进尺。我从《毛泽东选集》上看到,毛主席对鲁迅评价很高,我就“理直气壮”写报告,派人到我家把我的一套《鲁迅全集》拿来,毛主席号召我们学习鲁迅,我当然要学习鲁迅。这个理由太正当了,看守没办法驳我,只能乖乖照办。这下我的日子好过多了。过去工作忙,我只零碎看过鲁迅的几篇文章,没时间认真通读。这一下有了这么多大部头的书,我高兴极了,一天看一段,真舍不得看快,日子长着呢。
陈播申请搬来他家的黑白电视
关在桃园里的时间多得“泛滥成灾”。我们两个“犯人”整天见面,可是不让说话,憋得实在难受。我老想捣点乱,一有点机会我就“闹”。抄家抄走我的一些钱,还顺手“牵”走了我的派克笔和高级手表。我对看守说:“你们革命派里有贼。”看守说:“干嘛乱说?”“你们里面至少有一个贼。”“我们可以查。”上哪儿查去?派克笔和高级手表丢了只能丢了。
有一天,我想了个点子,不让说话,下棋总可以吧?下棋可以不用说话。于是我立即行动,找一根铁锹把,锯成一堆圆木片,做成象棋。忙了半天,陈播怕挨训斥不敢下棋,只好算了。
仓库里废木料很多,我们自己再去拉点蜂窝煤,就有烧的了。到时间我们自己做饭,我变着法地琢磨吃,自己给自己改善伙食。大概是出生在江南的缘故吧,我特别馋,老想吃好吃的东西。过去当导演拍片每到一地,我都要把当地最有名的食品吃一遍。在“监狱”里我经常精神会餐,仔细回想吃过的美食。碰到对我们比较友好,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看守,我就托他们买点好吃的。有一天,我馋涮羊肉了。五六年没吃,馋得不行,怎么也要吃一次。我托同情我们的看守进城买羊肉片,六里桥买不到,我多给他六分钱,作为来回存自行车的车费,那时存车费一次三分钱。看守给我买回来两斤羊肉片,给陈播一斤。“牛鬼蛇神”嘛,当然不能公开吃,只能偷偷吃,吃得我心情舒畅极了。到下午,陈播远远伸出大拇指,表示真好吃。一个星期后,陈播问我还吃不吃?他要请我的客了。我说:“今天不吃涮羊肉了,换一样,要吃炸糕。”炸糕我也多少年没吃了,我知道牛街口上的回民小吃店,那里的炸糕最好吃,就托看守买了五六个,吃得开心极了。
我们快放出来之前,我又想了一个点子。那时电视在中国还是个稀罕物,我知道陈播家有两台黑白电视机,一大一小。陈播到苏联去带回来一台,以后又买了一台九吋的。我让陈播打个报告,说我们听不到党中央的声音,对学习党的政策不利,希望把电视拿来。看守同意了。那时可不像现在家家都有电视,那时几乎没有人家里有电视,看守成天看着我们也很枯燥,有电视看,对他们来说何乐不为?那时的电视节目白天没有,只有到晚上7点以后才有,新闻联播后有时会放一个电影。虽然是样板戏《沙家浜》《红灯记》什么的,那我也像从地狱到了天堂一样,看得津津有味。
那个年代,幸亏还有“参考消息”
唯有此种心态才能熬过文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