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中国瓷器,景德镇瓷器首屈一指,但唐山素有“北方瓷都”的美誉,可见唐山的制瓷历史悠久。它真正开启传瓷制瓷技艺始于明朝永乐年间,经过无数匠人的传统技艺和改进,如今的唐山瓷器已达相当高的工艺水平。尤其是骨瓷、白玉瓷、白兰瓷和玉兰瓷被称为唐山瓷中的名贵品种。
但在几十年前,唐山高档骨瓷器却是以出口为主,极少内销,因而那时名气不甚大。
家中有幸藏有两套唐山瓷茶具,细算起来,也已约有五十多年了,虽然算不上古董,但于我家,确有特殊的纪念意义。
一套黑釉描金龙茶具
一套红色釉彩咖啡壶
这两套茶具是原唐山京剧团团长送给我父母的,已经约有六十年了。现在,它们静静地摆在我家书房的玻璃柜里。有时看书累了,我也会在休息时拿块湿纸巾去擦拭瓷器上的浮尘,並想起它们背后的故事。
1966年,“波澜壮阔”的文化大革命席卷全中国。举国上下都在抓革命(不)促生产。各个单位都充斥着大大小小的“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再踏上一只脚的“地富反坏右份子”以及猖狂进攻的“现行反革命”等;由此各单位也成立了很多“专案组”,它们把每个人档案中记录的工作生活地点和证明人都造访一遍,试图从中找出他们的犯罪记录和痕迹。
南来北往的绿皮火车上也坐满“外调人员”,爸爸有一位多年的朋友岳叔叔,因为无儿无女,“历史清白”,被加入到某个专案组里,他和我爸爸讲在火车上就遇上我爸爸专案组的人。他们在调查我父亲是“假党员”。
当然,我家中就“门庭若市”,天天都有专案组外调人来调查某某。然后爸爸还要写一份材料给外调人,爸爸常常抓我帮他抄一份材料留底。外调人来来往往,当然也有好处:就是爸爸知道了已经失散多年没来往的朋友们的信息,並取得联系,恢复了来往。
一天,两位唐山来的外调人来调查唐山京剧团团长(年代久远,我已经忘记姓名了). 爸爸证明了团长夫妇是非常好的人。上世纪四十年代,团长夫妇是京津一代有名的艺人,在津唐地区很有名. 他们的戏班子后来整个加入了华北野战军,改称为野战二纵队平剧研究社。(大约是1947年左右)。五十年代初,部队赴朝参加了朝鲜战争,而平剧社又作为慰问团去到朝鲜演出. 爸爸担任了这个慰问团团长,故此认识了团长夫妇。从朝鲜回来后,平剧团(因为首都从北平改为北京,剧团随之改名为京剧研究社)集体转业,成立了“唐山京剧团”。
大约看到爸爸为团长夫妇作了很好的证明,外调人员也和爸爸讲了实话:他们是“保皇派”,不是要打倒团长夫妇那派的。团长夫妇在被造反派吊打后,被保皇派救出,逃避到了北京。那时全国大串联,各地都设有“红卫兵接待站”. 团长夫妇住到了一个学校的红卫兵接待站里。爸爸听说后,马上请他们带队,去接待站看望俩位老艺术家。
爸爸到了那个中学,看到俩位六旬老人住在教室的大通铺里,铺的是稻草,被褥单薄,教室里只有一个煤球炉取暖,大教室里冰凉。他当即邀请俩位老人到我家住。后来爸爸和我讲,看到俩位老艺术家遭此劫难,心里真难受。
那天我只见爸穿上大衣匆匆出门,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手提包,带着俩个人进家,爸爸介绍:这是唐山京剧团团长xxx,(十几年前我还记得名字,现在却完全想不起来了。),团长伯伯身材不算高,看着有点儿病态,说话虽有些喘但还洪亮,伯母身材瘦削,说话腔调一听就像是京剧演员。
妈妈赶紧把客厅收拾好。文革期间,家中基本没有断人,大都是父母的战友或亲戚,从外地来京避难的。客厅里一直架着床,每位客人离去后,妈妈把被褥都拆洗干净再收起来备用,因此新来的客人都有干净的被褥用。(我也保持了这个习惯,但是我现在方便很多:只洗被单被罩枕巾,不必再缝被子)
团长夫妇住在我家,我也经常听他们说古,听到了许多背后的故事。
如当时八个样版戏之一的京剧“杜鹃山”的导演周仲春就曾参加了华北野战军平剧社,是名武生,曾担任过唐山京剧团的付团长。后来导演了“杜鹃山”,又被拍成电影,红极一时。他的太太是名部队干部,我父母都认识。周仲春后来是北京市京剧院付院长。
团长伯伯讲起他们团的京剧“节振国”,1964年来北京参加现代戏观摩汇演,中间受到的刁难和委屈。我一听到“节振国”就有了兴趣。因为有个电影“节振国”(戏曲故事片)就是由唐山京剧团主演的。电影上映后,大街小巷常常听到孩子们怪腔怪调地唱着“节振国节振国飞檐走壁,游击队游击队专打游击”,那是剧中日本鬼子大队长黑田唱的。
(节振国为唐山开滦赵各庄煤矿工人、著名的抗日民族英雄,他的传奇故事,至今仍在冀东地区广为流传。)

节振国剧照
团长伯伯说“节振国”是唐山京剧团的招牌戏,全团人员几乎都参加了。有一天他的小女婿来看他们,他是京剧团里的武生,说自己也参加了电影的拍摄,我好奇地问他演的是哪一位,他说是地下交通员,被日本兵追赶,从窗户里跳出去的。我已记不请这个细节了,只是觉得他挺矫健的。
节振国生活在唐山,战斗在唐山,牺性在唐山。真是生于斯,长于斯,战于斯,亡于斯。这是一个极具“地域性”的特殊人物,是唐山“土生土长”的本土英雄,是唐山人民自己的特有偶像。

伯母也是位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在我家也展现过她的艺术功底。她曾舞着我爸爸用的一把剑(未开韧),六十来岁了吧,做出“卧鱼”“鹞子翻身”等身段,看得我目瞪口呆。
大约在我家住了约二个月,团长夫妇回到唐山,爸爸说他们回去后还是挨过斗,但未再遭毒打。而扮演节振国的老演员徐荣逵却在批斗中突发心脏病,死在黑屋中。
一天家里来人,唐山来的,替团长送来了一套壶,很是精美。这是一套黑釉瓷器,壶身古朴典雅,是黑釉描金开光的双龙戏珠。团长信上说这种茶具是出口的,稍有暇疵,他们托关系买来的。我们都非常喜欢,一直用它沏茶待客。

茶具带四个杯碟,也是黑釉的双龙。爸爸说唐山陶瓷的主要技法是雕金、喷彩,也属于是釉中彩。

在文革中,爸爸一直在尽力保护他的朋友和家人,但却保护不了自己。很快我家先是被塞进另外一家五口人,后又被造反派勒令搬家腾房,我们搬到新街口的一家大杂院。厕所在胡同口,每天我和妈妈抬两桶水倒进门口的大缸里,早上把结着冰碴的水在炉子上烧开…,生活虽艰难,家中仍宾客不断。记得有一次爸爸从里屋出来,手指在嘴边“嘘嘘”,让我们小点声。是来访的白伯伯在我家睡着了。白伯伯在京郊的一家特供农场任场长,被批斗得几天不让休息。他休假回家时先来我家,诉说中实在挺不住,睡着了。爸爸让我赶紧拿锅到新街口有名的“新川面馆”买来几碗面,等白伯伯醒了后再吃。
文革中搬了几次家,可团长伯伯仍记挂着我爸爸。只要有人来京,就送来一套壶。
这套红色的咖啡壶也是团长伯伯送的。


中国传统上,以红色代表吉祥和富贵。这套釉里红的瓷器瑩光流转,也是出口的精品。只是壶口有点闭合不严,也被淘汰下来。我们也很喜欢它,但一直未使用过它。
有一年春节探亲回家,看见妈妈又用了一套茶壶特别漂亮,藕荷色的底,衬着淡黄色的梅花,渲染出一份高雅秀逸的意境。这套茶具也是团长伯伯送来的。每个来访的客人都夸赞这套茶具。因此被来访的一位阿姨看中(爸爸老战友的续任夫人),非要换,拿来一套蓝底猫戏的茶壶,把这套藕荷色的茶壶换走了。
1974年我父亲过世,唐山京剧团也派人来参加了追悼会。
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发生了7.8级大地震,唐山上空电光闪闪,惊雷震动,在大地强烈的摇撼中,一座百万人口的城市化为废墟瓦砾,惨不忍睹,触目惊心。
妈妈和我分别在北京和山东,也感受到强烈的震动。
几个月后,妈妈才得到较为详细的信息。地震中,唐山京剧团才盖好不久的几栋住宅楼都倒塌了,团长夫妇和他们的小女婿(在“节振国”中扮演通讯员的)均在地震中遇难,小女儿腰被砸伤,送到某地医院治疗。
以后妈妈多方联系,都未联系到他的小女儿,只了解到唐山京剧团元气大伤,34位演职员在地震中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几乎全团覆没。
多年前我回国时,妈妈说你把这些收藏品带走吧。我把每件瓷器都轻轻包好,再分别裹着我的衣服,放在随身的箱子里带回了美国,无一破损。
搬家时,这些瓷器和我的收藏品也是先由泡沫包好,再裹在衣服里,放在箱子中,我一趟趟地先搬到新房中。它们都完好无损。
这俩套唐山瓷器及背后的故事,寄托着我的思念。

喜欢文城博主“老林子的夏天”这段话:
每一件收藏品,都像一条无形的纽带,把我们的现在与父辈、祖辈的岁月串联在一起。那种代际间的传承与共鸣,让每一个步入中年或后中年的人都为之动容。收藏轻轻叩击心灵最柔软的地方,唤起无尽的思念与怀想,仿佛一阵温暖的春风,吹开深埋心底的记忆之花。
谢谢小可留言。
我写下这篇文也是想告诉孩子这茶具背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