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念想
这是几年前为纪念父亲去世十周年时写的文,一转眼又是多少年过去了。而如今连自己都已经到了耳顺之年的我,重新读之仍然感慨万千。最近应一些微信朋友和亲人的请求,我略作修改后再一次发在这里,以便更方便的转发和传播,让更多的朋友和想了解民国知识份子之情怀的年轻人能够读到它。
到今年二月十三日父亲离开我们就整整十年了。早早的,心里就已经是潮湿一片。如果和家人在一起,大家一定会相约一起去父亲的墓前看一看,或者会团聚一堂听母亲唠叨唠叨他们的陈年往事,总之可以同喜同悲地一起纪念这个不寻常的日子。可是我远游在外,心潮澎湃也好,悲喜交加也罢,都只能是自己一人承担,虽然身边有女儿丈夫陪伴,但这血缘深层的感受毕竟不同。那一天我和往年一样买来了父亲最喜欢的菊花和月季放在父亲的像前,然后点燃一炷香,在缭绕的静默中,我独坐家中一隅,期盼父亲的灵魂能飘洋过海到女儿家坐一坐,闻一闻这花的清香,听一听女儿的家常话。我也会打开录相机,把父亲生前拍的录像再看一遍,再听听父亲的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老生常谈",于是心里就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每一年都是这样,今年也没有例外。
也许对世界上大多数儿女来说,父亲在家庭中一定是一个非常具体的亲切的甚至非常亲密的成员。可是,对我而言,这个当了我四十多年父亲的男人,到现在为止每当我细想起来,我都还会觉得是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化的形象。我常常想父亲就像是一本只有封面,目录和插图的书,所有的内容和细节似乎都是无法开启的文件夹。对于幼年的我,父亲是至高无上的独裁者,在家里说一不二,他的话就是法律,就是全家人必须遵守的法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位永远都是西装革履,让所有人看到便顿生敬畏的威严挺拔的男人。后来长大一点,知道父亲从事地球化学的研究,是一个很受国家重视的科学家,但也仅此而已。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不苟言笑,沉默寡言,极少有时间和我们几个孩子说话。有时候星期天他会哄着那时才两三岁的妹妹睡午觉,偶尔也会把我们叫到一起听他讲故事。父亲的所有故事都是“从前有个聪明小孩”或者就是“从前有个老和尚”开头的。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是把中国古代的寓言典故都编在了他的聪明小孩老和尚故事系列里了。父亲或许就是想通过这些听起来浅显易懂的故事来点醒懵懵懂懂的我们,去明白那些故事中的深刻道理。遗憾的是这些聪明小孩和老和尚的故事并没比安徒生童话更能吸引我。有时我突发奇想,如果那时我对父亲的聪明小孩的故事发生兴趣把那些中国古代典故都找来读,而不是去读白雪公主,恐怕我的人生就该重写了。可是人生是不能打草稿的,一笔画下去,就只能朝着它该有的轨迹走下去了。
后来文化革命开始了,我们家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首先是全家随父亲从北京搬迁到大西南的云贵高原,然后父亲也是和所有他这样的人一样,无一幸免的被揪斗,被打倒,被关进牛棚。父亲仍然威严,只是不再西装革履,在劳动改造期间,父亲甚至只能穿着补丁落补丁的破衣服。但父亲就是父亲,即使是在除草,打扫猪圈在我看来也仍然是气宇轩昂。
幸亏我们家与父亲的单位同在一处,虽然父亲不能回家,但是经常会在院子里“碰见”。母亲总是说,只要能看见你爸爸在那,就比什么都强。母亲还经常叫妹妹躲过看管人员的眼睛给父亲送一点花生糖,或者母亲自制的小点心。我们小孩在院子里玩,有时看见父亲在扫地,有时候看见他在拔草,虽然知道父亲这是在劳动改造,但是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屈辱感。在那时,以我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的头脑,即便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也无从判断这场政治运动的意义,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好端端的人都变成了罪人。 好歹父亲的罪名只是反动学术权威,一个和学术有关的罪名能罪到哪去?我只是这样想。我曾看见过父亲和“牛鬼蛇神”们排着队在食堂打饭,这却让我心里无端地难受异常。其实在那时我自己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隐隐的感觉这件事恐怕对父亲是一种多出来的折磨。自从我有记忆,我就知道父亲对吃饭的讲究。他并不是要吃什么山珍海味,但他是要吃他所爱之食。他的饭从来都是母亲单独做,他单独吃,他的碗筷勺子从来都是他个人专用,且须精致。 即便逢年过节,一家人一起吃饭,父亲也从来都是由母亲把菜放在他专门的盘子里。吃饭对父亲来说像是一种仪式,从来都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事。多年以后,父亲曾在不经意中提到被关牛棚时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吃饭。这让我有点诧异,我惊讶于这种只有父女之间才会有的感应,即便当时我才不过是个孩子。
父亲被关了一年多就让回家了,但除了反动学术权威以外又增加了一个特务嫌疑的罪名。父亲单位的造反派们总觉得反动学术权威的罪名太单薄,凭父亲在国外生活近十年,还娶个外国老婆回家,给一个“特嫌”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这样的罪名无需查证,因为只是怀疑,并没有下结论,因此他们又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可就是这个罪名几乎断送了他所有子女的前程,这才是父亲一生中永远都不能释怀的最大痛苦。在守候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在父亲的病榻前,一次父亲提起我十六岁当工人时,他说,每当夜深人静,家人当入眠之际,却要看着本应该是坐教室里学习的我步入深夜去上夜班,他便觉得痛楚难当。更不要提另外三个在农村当知青的哥哥姐姐。其实那时我自己倒觉得很正常,我的哥哥姐姐们在乡下接受再教育,也感觉很正常,感到不正常的,感到痛苦的是父母。
在父亲离开我们的这十年中,尤其当自己也步入了中年,我特别地想了解父亲的年轻时代,特别地想触摸到父亲的思想轨迹。根据年龄推断,父亲应该是在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我常想父亲那时是什么样子呢?也是穿着灰色中式长袍,戴着一条长长的乳白色的围巾,就像青春之歌里面的卢嘉川?他也是住在北京某个胡同里,每天走着,或骑着自行车去沙滩红楼上课吗?父亲听过胡适之,钱穆,鲁迅的课吗?当然父亲是学理科的,不一定对哲学文学感兴趣,可是父亲那么熟悉二十四史,那么酷爱书法,他床头那么多的线装书,他一定不是一个只读数理化的人!那么,他会有什么业余爱好呢?他会有挚朋好友吗?他也会参加沙龙聚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吗?或只是钻在实验室里沉浸在他自己的乐趣里?所有这一切我都无从了解。父亲在世时从不提往事,从不对我们说他那个年代的故事。我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尽量通过了解父亲的同代人,去猜测去想象父亲的思维情感轨迹。于是我开始对父亲的同代人发生了极大的兴趣。我读钱钟书,杨绛的书,我收集梁思成,林徽因的作品,我寻找黄苗子,傅雷,吴祖光,王世襄,沈从文,林语堂这些父亲同代人当年的生活的踪迹。通过对这些人的普通生活的了解,帮助我逐渐诠释了我成人以后所了解的父亲。
父亲曾经说过,他在早年就下定过决心,将其一生献身于科学。只要给他实验室,只要让他搞研究,其他一切都可以妥协甚至放弃。也许就是因为如此,父亲多年来都是深居简出,几乎不与任何人过密交往,不参加任何聚会,除了书法以外没有任何业余爱好,不发表任何与他的研究课题无关的意见,不谈论任何与工作无关的话题。每天除了做试验,搞研究,晚上还要写书论著。从一九五二年回国到一九六六年文化革命开始,十四年,父亲科研成果累累,在他从事的领域里做出了重大贡献。也因为如此,文化革命一结束,父亲就被提名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从这一点来说,父亲一定是感到欣慰的,因为他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因为他为了自己终生热爱的科学研究战胜了多少至今也无人知晓的生活上和精神上的困境。
文化革命结束后,整个国家都在从重创中渐渐恢复,科学文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和张扬,多年被压制的“臭老九”一下被提到至高无尚的地位。因为父亲对国家作过重大贡献,在科学界也有一定的影响,荣誉和机会一并齐来。政府部门,科研部门,全国政协,各种学术团体以及各大学的各种聘书和邀请,蜂拥而至。多年的压制和歧视一旦获得了公允的对待的确令人欣慰,谁都会高兴一阵,谁都会忘乎所以一会儿,谁都想会借此机会神气一下,包括我的兄弟姐妹也难免想借借老父亲的光。可是父亲微笑着,以身体状况欠佳为理由婉言谢绝一切“厚爱”,放弃了一切机会。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能在远离尘嚣,空气新鲜的城郊山上提供一个住所,以便完成他所计划的总结一生研究成果的六卷巨著。父亲的这一决定不但让很多外人不解,也让家人吃惊。但我相信这个决定决不是父亲的一时兴起,这必然是经过父亲的深思熟虑的。无论是蹲牛棚的屈辱还是突然而至的光荣,无论是艰苦的付出还是丰硕的回报,父亲都是用他一生的底蕴游刃有余的来面对。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想做的是什么。世俗世界的那些让许多人为之奋不顾身着迷的名誉地位金钱享受都远远抵不住父亲对他的研究工作的巨大兴趣和热情。
在当时,父亲的要求得到了政府部门的同意和科学院研究所的支持,并且还特地拨款真的在远离城区的植物园的山上为父亲盖了一座房子。但是为单独一家人连接水电供应,连接电话线,这在当时的中国还是一件很难办的事。即使难,当时都还是做到了,父亲对此一直心存感激,尽管三天两头的出问题,可父亲从不抱怨。最难受的当属陪父亲住在山上的母亲和住在山下,住在城里的儿女们。因为父亲从不过问生活上的事,没有水了,他不着急母亲着急;电话线断了他不着急,山下的儿女着急。冬天山上一降温结冰,车子开不上去,儿女们只好手提肩背徒步送食物上山。可无论怎样困难父亲坚持要住在那里,他要的东西不是别人可以给的,至少在当时。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父亲从他七十岁的高龄开始,用近十年的时间到八十岁完成了五卷五百多万字的巨著,在他去世之前全部出版。父亲一生为他所从事的事业已经做出了很大贡献,多次得到国家级的大奖以及其他数不清的各种奖励,可谓功名等身。他完全可以什么都不用再做,全职安心享受他的晚年。可是父亲却用过人的智慧和毅力克服了一切来自自身和环境的困难,完成了这一卓越工程。我对父亲的工作以及他的贡献并不是很了解,但是父亲晚年这辉煌的一笔让我任何时候想起,任何时候提到都会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
记得父亲去世时,我的一个堂弟特地从北京赶来参加葬礼。当我们带他到植物园父亲的住所收拾遗物时,他竟失声痛哭。他说他怎么也没想到在他看来高高在上的身为科学院院士的伯父,晚年生活竟是这般艰苦。我告诉他不必为此难过,因为这是父亲的选择。他喜欢这里,无论这里的条件多么差,但是他自己喜欢,这就足够了。
但是多年以后,我有一次去苏格兰高地游玩,下榻在尼斯湖畔一座孤零零的石头房子里,背靠山腰上郁郁葱葱的一片树林,面对烟波浩渺蓝绿交融的尼斯湖,在风吹树叶的一片哗哗声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懊恼直冲脑门,搅得我心痛万分。我对丈夫说,如果父亲还活着,如果父亲能愿意到英国来,如果我们能为父亲买一座这样的房子让他安度晚年,那么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儿死而无憾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父亲一直想住的地方!依山傍水,随时而来的风声雨声,树叶哗哗声。我知道这甜润的空气,山水的宁静,这远离城嚣的带着百年气息的石头房子,没一样不是我父亲所爱。而这百年老宅里的最现代化的室内装置,非常舒服完善的生活设施则定会让母亲心情大悦。不用担心停水停电,电话断线;不用担心没有新鲜水果蔬菜,也不会因为冬天的寒冷引发一轮又一轮的感冒,因为无论外面温度多么低,室内永远都会像春天般宜人。
仔细回忆与父亲相处的四十多年,我惊异地发现,要说我开始理解欣赏崇拜父亲竟然已是我三十五岁以后的事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尤其是小时候,虽然在别人的眼睛里,比如小学老师和同学的父母等等,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而那时候在我的心中父亲就是一个“专制的独裁者”。父女之间没有交流,即使在那些为数不多的谈话中我也只能是恭听的份。我们之间的谈话模式永远都是训话式,父亲侃侃论道,我洗耳恭听。我承认父亲的话大多数都是对的,不管你爱不爱听,不管你理解不理解,即使当时觉得没有道理,你都必须囫囵吞下没有商量。在那时听父亲训话是一件颇为痛苦的事,能逃避时绝对不犹豫。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逐渐的成熟,经历复杂的人生,父亲的话奇妙的一一应验,我有一天突然觉得自己有话说了。以前我也曾经试图说点什么,希望父亲能听听自己想什么,但是,从来没有读过三字经,没有读过论语,没有读过二十四史的我何以企及父亲的境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交流始终都是极其困难的事。
当自己身为人母以后,我常常想,我的父亲为什么不能像别人的父亲那样与自己的孩子促膝谈心谆谆教导呢?以父亲思想的深度及广度教导自己的几个孩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当然父亲编的“聪明小孩”故事系列也应算是父亲的初步尝试,但父亲没有再深入。假设父亲能够多加启蒙,我的那种混沌一片的状态至少可以减少五年。但是后来我渐渐明白,其实是父亲自己陷入了一种语言困境。面对一群本来都是一张白纸的孩子,无论是从国外带回来的还是在国内出生的,眼看着无所不在的社会学校在这些白纸上画着红色的革命的非理性的图画却无能为力。他如何能找到一种途径,用一种无懈可击的语言模式让孩子们接受到一些与学校社会不同的文化信息呢?不谙世事的孩子在学校里的随便一句话就可能给全家人带来灭顶之灾。父亲大概是想着让孩子长大后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头脑去观察去判断吧。这或许也是一个不能省略的过程,有时我这样想。
但不管怎么说,父亲就是父亲,专制也好威严也罢,有意见也好不满意也罢,作儿女的成年以后总还是想着做点什么让父母开心。母亲倒是好办,只要是孩子买的,什么都是好的;可是父亲却难以取悦。父亲总是说,你们什么都不用买,你们工作上事业上取得成绩就是给我的最好礼物。当然逢年过节过生日,儿女们还是会买礼物给他,父亲总是笑一笑说,好了知道了放在那吧,让人扫兴。我从小就知道我要是想当一个让父亲满意的女儿,那是件很难的事。因为我从小就一直在试,好不容易考个一百分,父亲淡淡一笑,得了三好学生奖状,父亲没有表情,戴上红领巾当个班主席,干脆就别再报告。怎么才会让父亲满意,长到十几岁也不知道,后来也就不再有机会去试了。当然最后终于还是明白了,在父亲的眼中考试成绩只能算是基本的能力体现,在人生路上对自己目标的锁定和坚毅不拔百折不挠的意志力才是值得称道的。但是我到了四十几岁也还是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所以不能让父亲满意也是无话可说。不过,虽然能让父亲满意的希望比较渺茫,而让父亲高兴高兴的可能性却一直都是有的。我的小妹妹就非常了解父亲,很会讨老爷子欢心。记得有一年父亲过生日,妹妹不知从哪里买到一块古香古色的怀表送给老爸。这才让我想起父亲从不戴手表,文化革命以前一直是用一块怀表的。这鬼精灵的妹妹着实让老爸开心了。可我仍然彷徨,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父亲高兴一回,直到我临出国之前,我的一位朋友送我一套“徽墨端砚”。我忽然意识到一辈子喜欢书法的父亲一定会喜欢。果然这一次好歹是让父亲高兴了一回,看到父亲爱不释手地把玩,多年来的愿望总算是有了一点回报。
对大多数做儿女的来说,随着父母的年事渐高,对父母的依赖会逐渐转变,有一天你会发现他们成了需要你照顾的老人。可是我的父亲,直到他去世之前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支持我一直往前走,一直努力向上的最大动力。无论我在生活上工作上取得了什么样的进步,父亲总是我第一个愿意分享的人。这种感觉随着空间上的距离越远,感觉越强烈。自己就像是一只远飘的风筝,而父亲就是那只牵着风筝的手。只要他轻轻的牵动,无论我在天涯海角都会毫不迟疑的扑回家来。
父亲的身体一直不错,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在他严格的饮食控制和身体锻炼相结合的配合下,全身的各器官运转正常,特别是他的大脑。哪怕就是在生命垂危之际,两手插满了各种维持他生命的输液装置,他还把他的博士们和研究课题的负责人召集到病榻前,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父亲滔滔不绝的说,有气无力的说,但就是没有一次停下来查找核对什么,他就像是一台储存了大量信息的电脑。只见他的学生和助手们刷刷的飞快记录,再险恶的病魔,再衰弱的身体也没有妨碍他的敏捷明晰的思路。还有就是当父亲提出想留遗嘱,请来了公证处的公证员做笔录。父亲仍然是平躺在床上,甚至还插着氧气管,他一字一句,一气呵成。记录完毕后,这位公证员惊叹,整篇文章措词严谨,毋须做一字修改。
记得当年得知父亲病重,回国前我对丈夫说父亲不会有事,回去尽尽孝心,等他身体恢复一些就回来。我的直觉历来很准,可是这一次把我骗得好惨。
父亲离世前,他的心脏,肾脏都已经不能正常工作。排尿量越来越少,全身出现了水肿,而利尿药又会加重心脏负担,衰弱的身体已经让他生活上完全不能自理。这对一辈子都好强的他来说是件非常难堪的事。我能感觉到第一次为父亲接小便时,他的那种不安。可是让我自己颇为奇怪的是我做得那么自然,竟没有感到一丝尴尬。我想这就是血缘关系奇妙的力量。这位曾经伟岸,威严,不苟言笑,让我一辈子仰望的父亲此刻却像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这让我在内心徒然涌动起满腔的母爱,我称这种心理变化为一种非常奇特的人生轮回体验。我为父亲洗脸,不是一般的洗,而是用轻柔的白纱布和棉签,像对婴儿般的一点一点地为他擦去眼耵,按摩脸颊,清洁鼻孔;我为父亲擦身,端来热水,先让父亲试一试水温,然后从脖子开始到脚跟,每一处都仔细擦到。当我为父亲做这一切时,心里充满了幸福,好像获得了某种巨大的满足。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不知该如何解释。而且我发现,不仅我自己这样,我的姐姐和妹妹也是同样如此。姐姐满脸柔情的一口一口喂父亲吃饭,像哄着一个孩子;妹妹为父亲梳头,轻轻的抚摸,恨不得把头发一丝一丝地理顺……,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把父亲当成了需要自己呵护照顾的孩子。医院里的护士们出出进进来来回回总是会禁不住侧目,感叹道你们的父亲真是个有福气的父亲!
我一旦离开医院回到家里就会立刻变得坐卧不宁,焦躁不安,似乎每一分钟都可能是生死离别。而一走回医院,一靠近父亲的病房,我的心就会平静下来,感觉危险尚不存在,一切平安无事,人便堕入一种虚假的安详。这好像是父亲用他巨大的内力营造了一个磁场,让他自己和他周围的人一起平静面对死亡。后来我是这样理解的。
我守候了二十八天之后,父亲的心脏终于支撑不住整个循环系统紊乱造成的压力而停止了工作。父亲走完了他八十一岁的生命,高质量高效率的度过了他的一生,他真的应该死而无憾了。可是他的大脑还是那么犀利,精力还是那么充沛,大脑里还有那么多对人类有用的知识,还有那么多对子女有用的忠告,可是他的心脏不行了,他的心脏出卖了他的大脑,这就是父亲的悲剧。
父亲永远的闭上了他那深邃的眼睛。虽然全家人早已有了思想准备,可是当医生们抢救无效后用那无情的白色被单盖住父亲的脸时,我心里还是感到了巨大的痛。不要!不要!我大声叫道:不要盖住他的脸,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父亲肯定讨厌那张床单。医生们离开后,我走到床边,用手抚摸着父亲还在温热的额头,父亲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这让我感到略微欣慰。端来一盆热水,最后一次为父亲擦擦身体,我习惯性的试试温度,习惯性地问水烫不烫?可是父亲永远不会再回答了,永远不会再说,行了,就这样吧。哦,老爸,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殡仪馆的人来了。父亲业已换好了衣服,我的小侄女却一直拉着爷爷的手不放,她说,爷爷的手还是热的,你们要把他送到哪去?爷爷不要走,爷爷的手还是热的,还是热的……,不许抬走爷爷!
父亲临终前说过不要开追悼会。他一生都讨厌开会。可是父亲的单位说,不开追悼会无法向上级交待无法向下级交待,并且也有悖常理。这样父亲也就只好勉为其难的出席最后一个会了。那一天来了很多人,报纸电视台也都作了报导。以后发生的事我都不再记得,只记得心里是一片空荡荡,那份安全感,那份温暖,那份依靠都随着父亲的灵魂而飞逝了。以后为谁而活,以后为谁而快乐?有了进步向谁报喜,有了成绩与谁分享?!在我最后要离开时,我站在那间布满鲜花,放着父亲灵位的房间里,凝望着父亲的眼睛,似乎又听见父亲说走吧走吧,路上小心,到了家来个电话……
在向西飞行的飞机上,望着窗外一望无垠的白云深处,我似乎又看见了父亲那双深邃的眼睛,我突然觉得心里又重新充实起来。无论过去的生活有多少失误,无论前面的路有多么难,我都必须走下去。我明白父亲心里真正希望的是什么,我也知道要怎样做才会让父亲满意。虽然我并没有足够的自信达到父亲的要求,但我会努力。我会最终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路,一直走下去,即使没有什么回报,即使没有鲜花和世人的肯定也无悔。在将来的某一天再见到父亲时我至少可以说我努力了我尽力去做了。我想父亲肯定爱听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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