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魁北克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异数,近半数公民赞成独立,年轻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国庆节” ,只要你到亚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们要求独立的狂热气氛,”魁北克万岁!”的口号一呼百应。魁北克人还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开的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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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田园杂兴

(2009-02-07 20:08:10) 下一个

38 田园杂兴

 

跟着张眼干活儿累不着。别人当队长,工间休息一次,他当队长,休息两次;而且休息的时间不比干活儿的时间短,因为他喜欢讲故事,说笑话,一讲起来就收不住了。

今天天气特别燥热,他更有理由让大家坐在树阴下乘凉了。他喊热喊得比谁都凶,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向了当年发大水的时候,村南大坑里一片汪洋,每天傍晚,他和一般大的一帮儿小伙子,脱得一丝不挂,跳进大坑里“扎猛子”,学“狗刨刨”,比赛看谁打水打得浪头高,满坑里“扑腾扑腾”响着,吓得妇女们不敢到大坑边去。张宗孔接口说:“妇女也不一样,像大牙嫂子就敢去,还专爱站在坑边上看咱们一群光屁股。”大伙儿听着“哗”地一声笑了起来,都拿眼去搜寻妇女堆儿里的大牙嫂子,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了!大牙嫂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年轻的时候就和这一帮儿大小伙子打闹惯了,现在是半大老婆子了,依老卖老,更不在乎跟这些大老爷儿们开开心,于是啥玩笑都开,满嘴里荤的素的一起往外端,多么露骨的荤话也敢说,说得干巴脆,舌头不短,脸不红。她的耳朵也特别尖,早听见张宗孔又在撩拨她,他俩是老搭档,有呼有应。她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骂道:“你个烂肝花的,咋还不死?要等到烂了舌头才死呀!”张宗孔是个黄疸性肝炎患者,很少出工,偶而出工,工地上就热闹起来了。他专逗大牙嫂子,有时管她叫“老杵”,因为她娘家姓楚。张宗孔那张蜡黄的脸惨兮兮地笑着说:“我还没杵够你,咋能死呀!”大牙嫂子还嘴说:“你就整天张着你那臭嘴,叫千人杵,万人杵,杵烂你的舌头!”人们早笑得前仰后合了,坐在一边的大牙还是那副弥勒佛的摸样儿笑咪咪呲着大板牙,好像听别人家的孩子打嘴仗听得有趣似的。大牙好脾气,从不参与这种磨嘴皮的游戏。只当旁听者。有人和他开玩笑,他只是笑笑,不答腔,有时逗得有点过火了,他冒出一句:“要放屁,躲远点去放,别在这儿熏人!”

热闹场合里少不了“老婆”。老婆的大名叫孟宅,但很少有人想起他的大名来。他缺了门牙,说话漏风,公鸭嗓子,却爱说话。他详细地给人们介绍在大坑里怎样摸小鱼,挖泥鳅,回家用黑油炸小鱼,在瓦片上炮泥鳅吃,一边说一边咂摸着缺了牙的嘴直咽唾沫。引逗得人们一片唏嘘,惋惜着现在旱得什么都没有了!

宗和今天没出工,因为没有她适合干的活儿。她去队里分回了一抱芹菜,我收工回家时她正在摘芹菜叶儿,准备晚饭炮烀饼吃。别人家把芹菜叶儿都扔掉了,其实它比芹菜杆的营养还丰富。我们拿它来炮烀饼。烀饼是此地的一种特殊饭食,把菜剁碎和在玉米面里,加盐,把和好的面均匀地铺在锅里约半指厚,盖上锅用文火烘烤出黄锅巴来。吃起来半焦半软,有滋有味,很好吃,却也很费粮食,所以在粮食不够吃的时候,是吃不起烀饼的。

从此地的饮食习惯看,从前这儿决不是一个穷乡僻壤,当年老百姓的生活还是相当充裕的。吃饭比山东农村要讲究得多。山东农民吃贴饼子就大葱或煎饼裹大葱就是一顿正餐。此地可不那么简单,粗粮也要细做。比如高粱面或地瓜面,就不仅仅是蒸窝窝头。加一点儿榆皮面(榆树皮磨的面,黏度极大)作为粘合剂,就可以擀面条,轧饸饹、烙饼;用白面作皮,用高粱面或地瓜面作心,可以擀夹心面,切出的面条像三合板似的。这些做法比单一地蒸窝头要好吃得多。至于小米面蒸丝糕、摊炉糕、玉米面做饹饹汤等不一而足。一日三餐都要有干有稀有菜。一般情况早饭与晚饭相似,是窝头或烙饼,馇子粥就咸菜,咸菜里总要滴几滴香油,有的还要加醋。午餐若不吃面条,则是饽饽(窝头、饼子、烙饼等干粮的总称)加杂面汤(绿豆面擀成极薄极细的面条叫杂面,用杂面做的稀汤面),还必须有炒菜或烩菜。直到现在,只要是粮食够吃的年份,人们还普遍保留着这样的饮食规格和习惯。

我们全家都喜欢吃烀饼。我吃起烀饼来就不知道饱足了,常常是吃到一定程度就不敢吃了,怕撑坏了胃,只好宣告“不吃了”而不是“吃饱了。”每次吃烀饼,又能引起我的一些联想来,烀饼与焖大米饭结的锅巴相似,于是就联想到“锅巴腰花”和“锅巴粥”。“锅巴腰花”是人人都熟知的一道菜,饭馆里把锅巴经过油炸后炒腰花,虽普通却也别致。“锅巴粥”则是我上大学的时候,食堂里独特的一种吃法,就是把每天焖米饭的锅巴积攒起来,攒多了用锅巴煮稠粥。粥里加油、盐、葱花、姜丝等佐料,有时还加肉汤或肉末,是同学们都喜爱的一种粥。于是我就会回忆起大学时代的生活来,难免要引起怀旧的伤感。吃烀饼的喜悦中,就渗进了一点淡淡的忧伤,这是我所独有的,我都不曾告诉过宗和。

在我宣告“不吃了”的时候,柴门被一个姑娘推开了,她通知小滢说:郭家庄的那批线今天务必要交上。我们一听都傻了眼,至少还有一斤多原料没有纺出来。听那通知的口吻,似乎没有通融的余地,我们只好决定夜战。好在有电灯,有开夜车的条件。我们把电灯拉到院子里,照得满院通亮。把纺车和一应工具都搬到院子里来,一人一个蒲墩儿,坐下来各司其职。纺线的主角自然是小滢,我们三个打下手,搓棉条、缠线、轮线桄、拧拐子,干得挺带劲儿。一边干活,一边说古道今,大家都毫无倦意,兴味盎然,倒像是开乘凉晚会。一天暑热带来的疲劳反而解除了。没有人去想:四个人熬个通宵只挣五毛钱!如果这么一想,就会沮丧得流下泪来。其实世界上的事,只要一考虑代价,人就会变得猥琐不堪了,激情就会消弭殆尽,人生也就变得索然寡味了。诗人的诗情、画家的画意、作家的写作冲动、科学家的创造发明,都不曾沾染一点儿功利思想。人们常说阔老板并不快乐,正是由于他们无时不在为财富的增值而絞尽脑汁!

当下弦月升到中天的时候,我们这批线的工程全部结束了。不能耽搁,要立刻动身送去,于是我和小潜作伴儿动身去郭家庄。估计在黎明前能赶到,不会超过他们的期限。距离郭家庄三十多里,农村的土道夜间不便骑车,只能徒步。

没有虫声、没有蛙鼓、没有犬吠、没有夜鸟的飞鸣,没有城市里的夜的旋律,大地真正安息了,只有在这野旷无人的深夜,才有这般的宁静。这宁静被我们的足音和谈话声惊破了,尽管我们不曾大声喧嚷,但在极静中,轻微的声音也格外清晰而响亮。

我们披着微弱的月光的薄明,乘着夜的清凉,穿城而过,肃宁城没有夜生活,也真正安息了。过了肃宁,南去二十多里,多是田间小道,我们互相扶持着走得通身是汗。当月亮偏西的时候,我们总算摸到了郭家庄的副业组门前。敲了好一阵子门,才有一个懒洋洋不耐烦的声音问:“谁呀?半夜三更的,干啥呀?”我们答道:“交线。”“咋这时候来交线?”我们说:“你们通知今天必须交上嘛!我们一宿没睡觉才给你赶出来了。”门这才拉开来,一个睡眼惺忪的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揉眼把我们打量了一番问:“你们是哪村的?”“骆屯的。”“啊?!”一个大大的惊叹号,才把他的睡意一扫而光,他笑道:“你们呀,也太认真了!”现在轮到我们的脑子里出现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了。

 

一大早小滢就到东黄口村去交线。东黄口很近,不到半小时就回来了。她喜滋滋地说:“收线的连检查都不检查就报出了“一等。”她一边得意地说着,一边伸手去兜里掏钱,手在兜里一阵乱掏,脸色突变,惊慌失措地说:“我的钱呢?7块多钱呢……”话没说完,扭头就奔了出去,显然是钱丢了。我和宗和愣住了,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7块多钱,我们自己纺的10斤线的手工钱,还捎着替别人家交的5斤线,别人家的钱是要赔的啊!那样的年月,7块钱对我们来说不是个小数目,是辛辛苦苦拧一个多月的纺车的全部时间和精力的代价,何况我们现在已经不起任何不愉快的事件的折磨了,我只觉得屋里立刻浮起了一层晦色,我的心立刻攥紧了,我知道这7块钱将使生活变得暗淡而失掉情趣,不知要多少日子才能拂去这晦色!我们默默地坐在炕沿上,半晌宗和才说:“该拦住小滢,找什么,怎么能找到?白跑一趟,她更受刺激!”我也这样想,不要说是钱,即使是一张白纸,一块布头丢在路上,也会被人拾去的。过往的行人有多少,拾粪拾柴火的人,恨不能把地皮刮一层去!我说:“我去把她找回来,安慰安慰她,别让她太伤心了。”我刚立起身来,就听见小滢气喘吁吁地闯进院来,叫到:“找到了,找到了!”她笑着扑进来,眼里的泪水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

显然是这一段时间里,她的精神承受了太大的压力,着急、痛苦、伤心、意外的惊喜、痛定思痛的悲喜交加。老半天她才镇定下来,向我们叙述了找钱的经过。她顺着大路找,几乎是每一块坷垃,每一丛杂草,每一寸土地她都仔细地查看过了,一直找到东黄口的副业组都没有钱的踪迹,她失望地返回,一路上仔细地回忆她走过的路径,忽然她想起来她走出黄口村时没有直奔大路,而是取近道儿拐进了一条田间小路,她连忙奔那条小路去,恰好就在那拐角处发现了被她攥成了一个卷儿的钱票,她像抓一只小兔子似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钱票来,她的心咚咚地直跳。好险呀!要不是在这个隐蔽处,要不是她突然回忆起了,要不是……有许多个“要不是”都可以失掉这笔可怜的辛苦钱!失而复得的钱似乎更珍贵,她攥得更紧了,连同攥紧的手装进口袋里,再也不敢抽出手来,仿佛这不安分的“小兔子”随时都会蹦出来跑掉似的!满屋子的晦气散尽了,原来是一个大好的晴天。这一顿早餐吃得格外香甜。

 

夏收不错,秋收也很可观。地瓜尤其丰收,分到的地瓜显然吃不了,要抓紧时间卖出去一部分才不至于搁坏了。听说留史有个规模不小的粉坊大量收购地瓜,出价比肃宁县集市上的高,村里已经有人去卖过了。这是个好机会,不能错过。小潜挖河去了,我们决定我和小滢推两辆车去,不能耽搁。

留史在骆屯的西北方,相距五十里,没有公路,走大车道、机耕道、沟边小道,有时要走田埂,过沟、上坎、弯弯曲曲,坑坑洼洼。越往西北去地势越高,所以一路都是上坡。大车道上被大车碾出的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车辙,到处是暄土坑,比田埂更难走,我们常常不得不避开大车道,推上田坎去走羊肠小道。

真是时运不佳,偏偏是小滢犯了喘病,又遇上了大风天气,戗着大西北风,“步步高升”,把小滢的脸都憋成紫茄子了!

四野萧然,一片灰黄。麦地里的麦苗被严霜打蔫了,软绵绵地铺在地上,像是一层发了黑的地衣。光秃秃的休耕地里,被西北风卷起阵阵黄尘。白惨惨的太阳暗淡无光。辽阔的原野上看不到人影儿,只有我们父女俩疲惫不堪地推着小车在蠕动。

经过了大半天的拼搏,过午才到达留史粉坊。粉坊的人们都很热情,一个个凑拢来问讯:“大风天,哪村的?骆屯?哎呀,五十多里!戗风喝冷的,真不容易!听口音,你们是外头人,唉,遭罪啊,你们没遭过这样的罪!快到伙房里暖和暖和,还没吃饭吧?”

几句关切、同情的问话,一片朴素而诚挚的温情,就足以暖人心,解人疲劳了。我们被让进了伙房,有人在灶膛里添了柴火,拉起风箱来,把锅里的剩菜热了热,给我们每人盛了一大碗白菜、粉条、豆腐的烩菜,又给我们倒了两碗开水,真是盛情招待,我们掏出带来的玉米面饼子,就着热腾腾的烩菜,美美地吃了一顿好饭,比在家里还舒服。

地瓜卖了个好价钱,我们高高兴兴地离开了留史。奇怪的是小滢的喘病经受了这一路的颠簸竟意外地好了。一路顺风,一路下坡,我们把小车掉过头来拉着空车被风推着走,真是苦尽甘来,载着欢快回家。

 

 

©郭锦文 2009

(转载、出版需经作者书面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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