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魁北克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异数,近半数公民赞成独立,年轻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国庆节” ,只要你到亚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们要求独立的狂热气氛,”魁北克万岁!”的口号一呼百应。魁北克人还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开的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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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夏天的旋律

(2009-02-04 18:03:36) 下一个

32 夏天的旋律

 

农村的疾风暴雨式的运动高潮已经过去,这次回来,不曾开过斗争会,也不曾被召去参加义务劳动。政治气氛的松缓,人们对我们的态度就越发正常了。

公社里召开了一次“忆苦思甜”的大会,我和社员们一样参加了大会。忆苦思甜不是让经历过旧社会的老农民去控诉旧社会的罪恶,而是由公社宣传队的一个青年干部宣读一篇《农民的血泪史》,那是一篇以一个受压迫的农民的口述历史的形式写出来的文章。叙述一个长工在地主家里受虐待的经历:吃的是猪狗食,还不让吃饱,被关在水牢里,戴着重镣,用粗大的铁链子捆着,蹚着一尺多深的水为地主推碾子,地主坐在旁边用皮鞭抽打他的光脊梁。那位宣传干部是用带哭腔的调子朗诵这篇作品,可惜他不是演员,他的哭腔不像哭,造作得很滑稽,引逗得满场子的群众发出一阵阵的哗笑,忆苦思甜变成了开心的滑稽表演。大会在笑声中结束,大家都轻松而愉快地挣得了半天的开会工。 归途中社员们说:公社领导学精了,不敢让贫下中农上台去忆苦思甜了,惟恐再出现一个吴大锅。我们这次回来,吴大锅老人已于年前去世了,但是他留下的忆苦思甜的故事却一直流传下来,为社员们津津乐道,常到我家来串门的张眼(大花的弟弟)、骆大青都曾绘声会色地讲过这个故事,在大队里干活的时候,人们也经常会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故事,这个故事似乎能给大家带来乐趣。

那是1964年搞“四清运动”的时候,公社里也召开了一次忆苦思甜的大会,请吴大锅上台去控诉旧社会的罪恶。吴大锅是全公社唯一的一个雇农,当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常年为大地主扛活,他的亲身经历必然是极好的阶级教育素材,公社领导选择他来主讲,无疑是十分正确的。吴大锅也毫不含糊,上台就讲,讲得痛快淋漓,有声有色。他说:他一直在肃宁城里的大财主王家扛活儿,给老主人赶轿车。他首先描述了财主的轿车多么阔绰,每年上一次油漆,油得像镜子一样能照见人。半人多高的铁皮木轱辘轮辐都旋成了葫芦状。冬天,车上套的是红毡套,挂上棉帘子,双套骡子。两匹一般高,一般黄里透红的毛色的高大骡子,养得膘肥毛亮,像是浑身披了缎子。头上顶着大红缨子,脖子上挂着两串鸡蛋大的白铜响铃,鞍子是嵌银镶景泰蓝的。他坐在车辕上,在空中打个响鞭,骡子就小跑起来,铃铛响得清脆悦耳。

吴大锅讲得兴奋起来,昂首挺胸十分得意,好像他是那轿车的主人似的。公社领导听不下去了,插话说:“你只讲讲地主老财给你吃的是什么、咋地待承你就行了。”吴大锅说:“平日早饭吃的是玉米面加豆面暄腾腾的窝头、馇子稠粥。中午是小米面窝头,有时是白饽饽,豆腐粉条烩菜。初一、十五都有肉,吃白饽饽。出车的日子必定是白饽饽、大烩菜。中午多半在财主的亲戚、朋友家吃,我虽在下房吃,也是有酒有肉好待承,最不济也是咱待客的煎鱼、烙饼、炒鸡蛋。每年过年,总要给我一个饽饽篮子,满满一篮子白饽饽、肉包子、炸油糕,够我和家里的吃十天,半个月的。”

公社领导的脸都气白了,一挥手说:“行了,你下去吧!”社员们听得津津有味,馋得直咽唾沫。吴大锅吃过的比他们见过的还多、还好。他们常常翻出来复述一番,正像我在劳教所里和教养员们一起回忆吃过的,见过的那些好吃的东西一样过瘾。

 

骆屯的夏天与冬天大不相同。冬天是那样冷清寂静,大街上轻易见不到几个人影儿,也很少听到嘈杂的人声,仿佛村子也有“冬眠”。夏天的骆屯被暑热蒸腾得沸腾了。上午早出工,早收工,下午晚出工晚收工。以避开当头烈日的炙烤,歇晌的时间不短。许多人都离开了闷热的家,到大街上、村边找树阴。男的铺下块草苫子倒头就睡。老头们的觉少,聚在一起抽烟啦呱儿,女人们坐在蒲墩儿上做活儿,媳妇们念叨婆婆的不是,婆婆们说道媳妇们的霸道。男人是一律光脊梁,40岁以上的娘儿们也都是上半身全裸。这一景象是城市里见不到的。只有三嫂子衣衫整齐,保持着旧家风。篮子家的在家里光着上身,每当我们到她家去,为了礼貌,她会扯出一件褂子来披在肩上,只遮住了后背依然敞着怀。她坐在街上也是这副打扮,以有别于其他的女人。这一风气本无可厚非,人体属于自然,遮与露无足轻重,在艰苦岁月中,省件衣服也是应该的。宗和守旧,看着不顺眼,总向我嘟哝:“越来越不像话,以前可不是这样,像卖肉似的!”

傍晚就更热闹了,各户的屋顶变成了家庭广播台,有站在屋顶“啷啷啷”叫猪的,“咕咕咕”叫鸡的,这是在招唤那些放养得满街跑的猪和鸡,该归圈进窝了;也有叫:“他爹,吃饭了!”“巴巴蛋,还野着不回家?快来家吃饭吧!”一片纷繁的女高音独唱。叫孩子的多一些,男孩子的名字千奇百怪,“屎蛋”、“小猪”、“石头”,越贱越好,越肮脏越好,肮脏得叫阎王爷嫌弃,贱得不像人样儿以哄骗阎王爷,这孩子就可能从生死簿上被注销掉而长命百岁。于是在这黄昏的交响乐中就充满了许多不堪入耳的怪名字。

更不堪入耳的是骂街。“骂街”一词我是熟悉的,却还不曾见识过真正的骂街。我是第二次遣返来骆屯才聆听到了的。骂街也是女人的专利。骂街一般不指名道姓,但却有所指。枣树上的枣子被人偷了,母鸡被人引诱着“跳窝”到别人家去下蛋了等等,都会成为骂街的内容。有的是指桑骂槐,借着骂自己的孩子发泄怨气,被骂的人自然能品出话中的滋味。有时单骂会发展成对骂,就更加热闹了。最热闹的一次是篮子家的和发嫂子在前后两座房顶上的对骂,那是一次没有主题、没有情节的对骂,是用最恶毒、最凶险的字眼儿和高分贝的声音力图压倒对方的持久战。若拼体力,篮子家的当然不是发嫂子的对手,凭伶牙俐齿则篮子家的就远胜一筹了,发嫂子只能演配角,好像说相声的捧哏角色,接对方的话把儿而已。这场“擂台赛”,让全村的男女老幼过足了看戏的瘾。我暗想难怪发哥和篮子都被人瞧不起,这妯娌俩的表演,就够人们背后里议论的了!宗和听着气得脸都白了,恨恨地说:“真是家门不幸,把祖宗的人都丢尽了!”

还有一件事使宗和耿耿于怀,自认为是在我面前丢了面子,就是宗和说过“我们骆屯的农民口头上也不带脏字。”那还是我们1949年刚到青岛的时候她说过的话,因为我们听到一些青岛人貌似文明,开口却难免带出脏话来。尤其是青岛的年轻女性,美的多,丑的少,然而就是这些打扮入时的美人儿,居然在公众场合都可以毫不在乎地满嘴出臭!我们听着大为惊骇,宗和才说出那番话的。但是这次回来,我们广泛地接触了骆屯的多方面的人,不说脏话的竟是凤毛麟角!宗和在吃惊之余,颇感尴尬,曾一再向我表白:“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

有一天一位老人满仓来串门,年近古稀,辈分却很小,是宗和的侄子辈,为人善良、儒雅。闲聊中谈到村里现在的风气,他跌足叹道:“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现在的人越来越野了!”他对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吵嘴骂街、满嘴脏话,以及女人们的光脊梁现象等等表现了极大的愤慨。满仓走后,宗和舒心地说:“听见了吧?我给你说过去不是这个样儿,你总不相信。”我笑着争辩道:“我几时说过不信你的话来?”她说:“别嘴上不说心里的话了!还用说出来,看你的神气就是不相信嘛!”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又要冤枉人了,你自己心虚,偏来怨我!”

对于那种被称作“国骂”的肮脏话的来源,我曾有过自己的解释,我认为那是被压迫者无法直接泄愤,只能用漫骂来替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宣泄方式,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衍化成风。那么骆屯的群众原来无此恶习,现在居然大多数人习以为常,又该怎样解释呢?

 

 

©郭锦文 2009

(转载、出版需经作者书面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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