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父亲的生平
清晨,睡梦中被妈妈叫醒,妈妈和姐姐已经穿戴整齐,看样子妈妈要带我们出门。无论到哪里去,我都会高兴的,整天闷在这阴沉沉的屋子里,心都要发霉了!姐姐帮我穿衣服,我伏在姐姐的耳朵上问:“上哪儿去?”姐姐悄声说:“不知道,不要问。”在压抑的气氛中,我们习惯了这样说悄悄话,连妈妈说话也是小声细气的。仿佛惟恐冲破这我们并不喜欢的寂静,仿佛大声比寂静更可怕。
妈妈把一个盖着毛巾的竹篮子叫姐姐挎着,妈妈提着一套四节的搪瓷食盒,就领着我们出门了。
太阳还没有从东山上爬上来,空气是清凉的,带着露水的芳香。我们走出巷子,走出叫作“沙滩”的一个旷场,就到了城门边。出了南门,走上一座三孔石桥,桥下浅浅的流水是清澈的,河两岸都是绿油油的菜田。我还看见了一大片开着红的、白的、粉红色的花的地段,漂亮极了,那样鲜亮,那样娇艳,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看的花儿!我和姐姐都高兴得眉开眼笑,恨不得跑过去亲一亲那花儿。妈妈却说:“那不是好东西,罂粟花就是大烟的花,是有毒的花,是害人的花。”我想起在横山见过的半死不活的大烟鬼来,谁能想到这样好看的花会把人弄得那样肮脏、那样丑陋,弄得变成了又讨厌又可怕的鬼呢!美丽的面容里竟然藏着一颗有毒的心!
东边山岗上矗立着一座十三层的砖塔——凌霄塔,好像是支撑着天宇的一根粗壮的擎天柱,仰头望去,塔尖都插进蓝天了。它是榆林的标志,远来的客商在几十里以外的官道上就能望见它了,它能使疲惫不堪的旅人得到安慰。
过了南关阁就到了三义庙。继父的灵柩从横山运回时曾暂寄在三义庙戏楼下的拱形隧洞里,做过道场之后才安葬到郭家的祖坟里去的。不知妈妈要带我们到哪儿去,我心里是惴惴的,看见三义庙就不由得想起慈祥的爹爹来,再往前走,尽是荒山野岭、沙丘草地,荒凉得让人发怵!
妈妈领着我们走进了三义庙前的义地。这儿密密麻麻地挤着不计其数的荒坟,我们在坟茔之间穿行寻找。我明白了,一定是来找亲爹爹的坟墓,我记起了姐姐告诉过我:“亲爹爹就葬在榆林城南的义地里。”我怯森森地紧跟在妈妈身后,在一座石灰封顶的墓旁停了下来,墓前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的刻字我认得“胡公”和“春”三个字,我知道我猜对了,这圆丘下边埋着的就是我的亲爹爹。
妈妈把食盒打开,每节里盛着一样菜,一一摆开在碑前的石台上,从姐姐挎着的篮子里拿出香烛和烧纸。妈妈一撩裙子跪了下去,我和姐姐也连忙一边一个跪在妈妈身旁。妈妈一边点燃香烛和烧纸,一边颤声说:“我来看你了,带着你的儿女来看你了,我准备了几样你素常爱吃的菜……”妈妈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一阵咳呛之后号啕大哭起来,我和姐姐也“哇”地一声哭起来了。这是压抑了好久的感情的一次喷发,像是冲决堤坝汹涌澎湃的洪水一样再也拦不住了……
从那次上坟,妈妈逐渐讲起湖南老家的事和生父生前的事来。不过只是在谈到相关的话题时才涉及父亲的生活片断,从来没有系统地介绍过父亲的生平。经过许多年从母亲嘴里点点滴滴积累起来,我逐渐对父亲有了一个轮廓的印象,但依然是十分模糊和不完整的。
父亲胡翰春,湖南宁乡人,是一个世家子弟,祖父胡石庵(音),是甘肃粮道衙门的道台。经管着西北几省的粮秣。我推测可能是左宗棠平新疆叛乱时的后勤部。若不是军事需要,似乎就没有必要设置这样一个机构。石庵公与胡林翼有血缘关系,不过不知道他们的辈分是叔侄关系还是兄弟关系。胡林翼是益阳人,而我们的原籍是宁乡,即使是同宗,也不是嫡系。
石庵公有四子,父亲行二,只有大伯父一人随祖父在兰州任上,父亲及两位叔叔都和祖母在一起留在家乡。父亲与继父一样同是秀才出身,没赶上参加乡试和会试。功名无望,父亲到兰州去找祖父想谋个公职。祖父很不以为然,对父亲说:“我为官从不用自己的权力给亲属谋私利。来求我谋职或求我举荐的亲戚同乡很多,我一概拒绝。你看你大哥跟我这么多年,我只让他随侍身边,没有给他一官半职。你若愿意留在这里,就和你大哥作伴,不愿留在这里,就回老家去侍奉你母亲。”父亲说:“我不是想利用爹爹的权力谋官做,我只是想做事,只因求告无门才来求爹爹。古人有‘举贤不避亲’之说。我不敢说自己‘贤’,但是多少也读过一点圣贤之书,懂得为人之道。我做事决不会坑害百姓,辱没祖先。”祖父说:“古人‘举贤不避亲’是向朝廷举贤,所举之人能否被用由朝廷决定。我不能向朝廷举荐你,只能向朋友或下属推荐,朋友碍于情面不得不用,下属畏于我的权势不敢不用,甚至要给予特别照顾。这不就是以权谋私吗?这不是一个正直人的为官之道。何况借父祖的荫庇求得一官半职,并不光彩。自己的事业应由自己营建。”父亲说:“爹爹教训的是,不过……”他还想申辩,被大伯父用眼神止住,大伯父立起来说:“二弟刚到,一切事容爹爹慢慢安排,爹爹该午休了,我陪二弟出去逛逛。”大伯父把父亲拉了出来。大伯父告诉父亲,他跟随祖父多年,深知祖父的为人,在这方面祖父是很坚定的,多说无益。
两人来到后花园,坐在假山石上畅叙别情。父亲向大伯父吐露了他的志向,很想做一番事业,不甘心当“衙内”。正谈得起劲,假山背后转出一长者来,捻髯笑道:“二位世兄各怀大志,可钦可佩!”大伯父连忙行礼问候。并向父亲介绍“这是郑伯伯。”父亲亦连忙行礼问候。这位长者是一位商务督办,名郑侗,专管清政府与中亚各国以及俄罗斯之间的贸易。他见父亲少年英俊,一表人才,谈吐不俗,心下十分喜爱,于是说:“世兄若不嫌委屈就随老夫到国外走走,如何?”父亲一听大喜,他正想见世面、增阅历、广见识,所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能跟随这位长者出国历练历练,真是求之不得的机遇,于是一口答应:“愿效犬马之劳。”
父亲就跟随这位商务督办出国,负责文秘工作。当时统称为“师爷”。至于到过哪几国、历时多久都不清楚。辛亥革命后,那个官商机构随着清廷的倒台而撤消,父亲经由西伯利亚大铁道从满洲里回国,大约是1912—1913年间的事。父亲与母亲幼时定亲,父亲回国已过而立之年,母亲也已二十五岁才完婚。
父亲从国外带回来的是金条,据说数量不少。父亲把金条交给两位叔叔,请他们到长沙去兑换现银。不料两位叔叔不重亲情,见利忘义,交还父亲银两不足金条价值的十分之一。父亲十分震怒,要与叔叔们去对簿公堂。妈妈极力劝阻,妈妈说:“老母在堂,若兄弟反目,老人如何受得了,万一因此而有个好歹,你难免落个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名声。何况空口无凭,如何能打赢官司?岂不是自找烦恼!财物总归是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丢掉了,还可以挣回来。”父亲原是一时气恼才说出“对簿公堂”的话来,听母亲深明大义的一番劝告,也就忍了这口气不再追究了。
1915年姐姐出生。就在这一年,父亲的一个朋友从榆林写信给他,希望他到榆林去工作。父亲本来就不安于家乡的平静生活,他志在四方,只想外出闯荡,做出一番事业来。料想榆林地处边陲,是一待开发之地,必定是百事待举,用人孔急之时,何不就去以求发展。于是毫不踌躇就启程去了榆林。
在榆林两年多的时间,寄给母亲的信总说外边一切均好,让母亲放心。谁知他竟是报喜不报忧。母亲见他无意回转家乡,念及他在外孤身一人,生活上诸多不便。既然外边很好,何不去榆林合家团聚呢?母亲也不曾去信与父亲商量,就毅然决然变卖了全部家当,带着三岁的姐姐,千里跋涉到了榆林,没料到父亲正处在赋闲落魄难以为继的困境。至于何以落得如此地步,父亲却绝口不谈。父亲性格刚强好胜,失意之事宁肯闷在心中也不愿让别人为自己分忧,或者其中还有难言之隐不便诉说也未可知。
从他在榆林所交往的人来看,他不是一开始就失意潦倒的。母亲到达榆林时,他寄居在一个姓朱的官宦人家,主人家对他待如上宾,对母亲的到来也表现出格外的热情。父亲交往的另一位是当时榆林的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任副官长,且与他交情不浅。父亲去世后,母亲改嫁,从横山回到榆林,任副官长早已过世。
©郭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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