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改大队在顶峰时期有三百多人,随着一部分“右派”分子被陆陆续续摘帽,当下的队员人数实际上只有一百多了,本来6个人睡一起的大通铺也变得宽敞了许多,与达源同屋的队员们见来了家属,便都挤到隔壁屋睡去了。
达源喝过药后,又吃了些橱嫚做的鸡蛋面,感觉身体好多了,便偎依在橱嫚身边与她聊天:“双亲可好?我隔些日子会给他们写封信,我这里这个样子,不想让他们替我担忧,就没有告诉他们地址,怕他们过来看我,他俩年纪都大了,腿脚不方便,来一趟还不得扒层皮。”
橱嫚想着:达源为人子一场,父母临走他都没能看上一眼、说上两句话,他该多么心碎啊,眼下他尚在病中,还是暂时瞒着他吧,就道:“他们都好,就是太惯着莲儿,莲儿要东,爷爷奶奶不给西。”
达源放下心来,道:“都说隔辈儿亲,他们身边就这么一个孙女,惯就惯呗,还能惯到哪儿去?”
橱嫚叹了口气,道:“莲儿现在大了,长本事了,气性子忒大,动不动就跟我顶嘴,我一句话说得不合适她就翻脸,躲屋里饭都不吃。自从那次她班出去郊游,苏浩然那小子说了她两句闲话,她一直耿耿于怀,后来班里换届选举,小章肯定做了点儿合理手脚,莲儿的班长被撸,换了苏浩然作班长,从此莲儿性情大变,跟个火药库似的,一点火星星就能炸了,唉!大人的事何必掺合上孩子,她心里的这个疙瘩何时能解开?”
达源一想到自己的右派身份给她娘儿俩添了这许多麻烦,不免内疚自责,建议道:“换个环境可能会好一点,莲儿马上该上初中了,不行咱转去二中,二中不但学校好,还可以避开那小子,坏处是离家远一点点。”
“远点儿倒没什么,每天多走20分钟的路而已,只要莲儿心情好,她肯定乐意,只是,学区外的中学,又是全市最好的中学,咱又没后台,她恐怕进不去吧?”
达源道:“这个好办,我的户口不是还挂在齐东路吗?你回去就把莲儿的户籍迁我那儿,我父母不会有意见的。”
达洁嫁去河南已经快十年,但她一直不喜欢内陆的干燥气候,特别是夏季,燥人的暑热让她极其怀念青岛夏日那凉爽宜人的海风,她一直千方百计想迁回青岛,正好她丈夫找了机会,可以平调到青岛医学院任职,于是她一家迁回了青岛,落户在达洁的娘家。仲轩夫妇已经往生,达源的户口随档案走,早已被迁去他劳改的地方,街道上随即也给他销了户,只是,这些事他都不知道而已。
齐东路上的老宅已经归了达洁一家,莲儿无有可能在那里落户,橱嫚心头一酸,道:“其实,莲儿去七中也不错,学校好,离家又近,再说了,那小子学习那么差,小学上着都吃力,还能上中学?退一步讲,就算他能上,初一级部有七、八个班,他俩怎么就能正好又凑一起呢?”
达源道:“你若是不好意思跟我父母说,我写封信告诉他们,女儿跟着爸爸的户口,理所当然嘛。”
橱嫚感念他的好意,婉转道:“娘不会同意的,莲儿是她的心头肉,她一刻都不肯让莲儿离开她的视线的……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看情况处理吧。”
夜深了,橱嫚被跳蚤咬得浑身瘙痒,她只好不停地挠阿挠,直挠得腿上、胳膊上、腰间直流血,可还是止不住痒。山里白天气温高,夜里气温却骤降,盖着棉被橱嫚也觉得冷嗖嗖的,后背直发凉,她只好紧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弹,可是,男人用过的被子,或许很久没洗过,又或许刚洗过,却再也洗不干净了,那种汗臭骚味熏得她一阵阵作呕,再加上白天一路上晕车,让她腹内已经翻江倒海般折腾过数次了,她心烦意躁,久久难以入睡。
睡不着,她就只好数羊,可数到了一千还是睡不着,她干脆坐起来,凝望着熟睡中的达源,她心里百转千回、思如潮涌。
银色的月光从破旧的窗子漏进来,照在达源的脸上,他很安详,匀称的呼吸声夹杂着呼噜声,偶尔一两声咳嗽,让橱嫚欣欣然,她想着:至少此刻他是幸福的,不用下地劳作,不用被批判,岁月静好,可惜好景只在梦里有。
达源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句:“嫚,想你……真好。”
橱嫚潸然泪下,想着他对自己的深情挚爱、无私付出,还有他这些年来的压抑隐忍、悲苦遭遇,她心里酸酸涩涩,不是个滋味。
橱嫚见达源的被子松开了,就伸手给他掖了掖被角,却赫然发现他在发抖,不停地抖,筛糠一般,连牙齿也在“咯咯”作响,不住地上下使劲叩,橱嫚立刻吓出一身冷汗,她慌忙伏下身子,在他耳边问:“达源,达源,你怎么了?”
达源睁不开眼睛,他有气无力地说:“我发病了,打摆子,冷,好冷啊。”
橱嫚赶紧过去打开灯,从热水瓶里倒出碗事先熬好的中药,她回头上炕把达源扶起,让他偎依在自己怀里,给他喂药,达源的嘴巴因为发抖张不开,牙齿也紧扣着,橱嫚一点一点地喂他,花了半个多钟头她终于把那碗药给达源喂下。
橱嫚紧紧地搂着他,温暖着他。达源感受到了橱嫚的体温,他那冰冷的身体在渐渐回温,他再次感受到了生命力的顽强与不屈: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