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的天气反复无常。早上还是晴空万里,骄阳似火,午时忽然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顷刻之间,瓢泼大雨铺天盖地而来,一下就是几个小时。
不出所料,航班取消了。航空公司的服务人员说,今晚的飞机全部满员,只有明天的航班有空位。没办法,我打电话给妻子,告诉她归程延期一天。琢磨着如何消磨这个无聊的夜晚,想起中午从公司出来的时候,作曲家对我说:“天儿不好,万一走不了,打个招呼,咱哥儿俩撮一顿去。”于是就给他打了个电话。
作曲家在芝加哥一个电信公司工作。他的大老板也是我的大老板,所以我们俩算是同事。头年圣诞节,正是电信行业最红火的时候,大老板把他十二个公司所有的工程师连家属都请到首都华盛顿,在希尔顿酒店里连吃带住玩了两天。巨大的餐厅里各种自助餐着装饰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中国餐的金光,日本餐的绿光,泰国餐的蓝光,意大利餐的红光,加上临时舞台上的激光,还有金属音乐震耳欲聋的轰鸣,做父母的领着孩子在不锈钢餐桌之间穿来穿去,情侣们挽着手,品着红酒威士忌,缓缓漫步,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
远离人群,一个东方人孤单单靠着餐厅大的门,高高瘦瘦,一头稀疏的长发。他手端酒杯,独自饮着,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然无视。
“那人是谁?”我指着他,问一个华人同事。
“噢,他呀。作曲家。芝加哥的。怪人。好像有点gay。”
“作曲家?”我走过去,自我介绍。
“左齐家,”他伸出手来。我心中暗笑:原来是这么个作曲家。
于是老左也就认识了我的妻子和孩子。他端着酒杯说:“老弟,家庭和睦美满,羡慕啊。”
“你呢?没见你的家属。”
“家属?没有。天命之年,孑然一身。”说罢仰头喝了一大口。
不久,芝加哥地区需要安装我们公司的新交换机。新产品,本身有些小漏洞,加上和其他公司的网络连接,问题不少。我连续跑了四五趟,跟作曲家合作得很默契,互相算是真正认识了。
我的电话打过去,作曲家显得很高兴,建议到老四川吃晚饭。于是我租了一辆Grand Am,离开机场,开往永活大街。进了老四川,作曲家已经等在那里。桌上摆着蒜泥白肉,夫妻肺片,还有一盘水煮花生。见我来了,老左要了两瓶青岛,俩人边聊边饮。很快,水煮鱼、麻婆豆腐、回锅肉上来了。我一边吃一边赞,大口喝凉水。
“难得跟朋友同饮,今儿得多喝几杯。”老左举起酒杯说。
“悠着点儿吧,还得开车呢。”
“这样吧,吃完饭,咱们打车,找地方喝酒去。不是吹牛,芝加哥的酒吧,我差不多全去过。”
“老左啊,成家吧。该找个人管管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成家?嗬嗬,下辈子吧。”
“那你国内还有什么人吗?”
他停下来,似乎不知如何回答。点点头,又摇摇头,“没了。独子,父母早就过世了。不过……”
“不过什么?”
“有一个人,一直放不下。不过,咳,过去的事,不提了。”他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话很蹊跷,可是我没有问下去。
走出餐馆,雨竟然已经停了。空气清新湿润,黑丝绒般的夜空闪着稀疏而明亮的星星。我们把车停在公共停车场,叫了一辆计程车,朝城里开去。一上滨湖路,我就忍不住赞叹起来:夜景太漂亮了。密执安湖和夜空连在一起,不知有多广多阔。左侧摩天大厦擦踵摩肩,灯光璀璨。白金汉喷泉喷出高高的水柱,彩灯把水柱涂上霓虹般的七彩,变幻不定。老左兴致勃勃地给我作介绍。看得出,他非常喜欢这个城市。
计程车从密执安大道转向瓦克尔街,沿着芝加哥河岸边行驶不久,停在Hyatt大酒店门前。还没下车,就看到那个五光十色的酒吧。一长排落地窗,窗内架子上摆满了成百上千的酒瓶,细高的,矮胖的,方的,圆的,各式各样,深红、琥珀、碧绿、宝蓝,各色液体在变幻的霓虹光下闪闪发光。
作曲家拉我走进去,熟门熟路,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怎么样?低头芝加哥河,抬头密执安湖,四周广厦如林。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哪儿找这样的地方去?”
穿着暴露的女服务生走过来,问我们喝什么。“小心啊,这儿的杯子可大。”他指了一下酒柜前。那里,一群西服革履的男士围着几个半人高的啤酒杯高声说笑。“瞧见那个杯没有?一百零八盎司。我试过一回,喝不完,差点儿没趴下。”
“那是玩命。”我要了一杯加汽水的杜松子酒。老左跟女孩子商量半天,谈话中夹着很多听不懂的术语,最后点了“僵尸”(zombie)。他解释说,这种鸡尾酒,三种兰姆加杏汁白兰地,跟橙汁柠檬汁混在一起,劲道浓烈,喝时要放冰块,“on the rocks”。名字也有讲究。听说是纪念一对被谋害的恋人。“人死了,魂不散,闹鬼。”我暗笑,老左今儿晚上很健谈。
靠窗的客人多是情侣,一对对耳鬓厮磨,悄声细气地说话儿。只有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儿,面对面喝酒。
女孩儿端上僵尸来,杯中橙黄,稍带粉红,像成熟的杏子。老左碰了一下我的杯子:“来来,cheers。”他呷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怎么样?芝加哥不错吧?总让我想起老家来,也是靠水,一条河从城中间流过。不过靠海,不靠湖。小时候,那城市可漂亮了,现在,哼,不像样儿了。”
“常回去吗?”
“父母在那会儿,常回。说起来五六年没回去了。没亲没故,感觉跟出差似的。没劲。”
“你不是说,还有一个人吗?”
作曲家低头转动着酒杯,半天没说话。忽然端起酒来一饮而尽,朝奔走忙碌的女服务生喊了声“Excuse me,”摇摇手中的杯子,然后转过来对我说:“老弟,我出来这么多年了,一直孤孤单单,没亲没友。不知怎么,打第一回见到你就觉得投缘。今儿晚上反正没事,你要是不介意,听我讲个故事吧。”
我说我非常想听。服务生端来第二杯僵尸,作曲家俩眼直勾勾盯着杯中的冰块,开始讲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