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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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园 (图)

(2007-12-21 19:06:02) 下一个
足立

日本人过去称本州大岛的西部地区为“中国”,也就是国家中部的意思。当年华风东渐,从九州岛登陆传至本州,经由中国传向京都奈良,进而整个日本。为了避免混淆,中国的南部今天称为山阳,北部称为山阴。在山阴,古老的中华文化传统仍颇浓厚,古刹里常能发现汉唐遗物,实验室里还贴着孟子语录:“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种话,我们今天的同胞恐怕没有多少人愿意听了。

星期天,想进山寻一座千年古刹,而同事伊莎贝拉却邀我去看画。我对日本画兴趣不大,但因伊莎既不懂日语,又不识汉字,便欣然同往。山阴的铁路似乎还停留在二十世纪初叶,几十公里的路程,要换两次车,将近两小时。幸而沿途景色尚佳,稻田边枫叶如火,号称伯耆富士的大山已经白了头。明亮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旅客们都在闭目打盹。伊莎看着旅游手册,向我介绍足立美术馆。

馆名取自一个名叫足立全康的人。此人出身贫寒,小学后即辍学,在家务农。后来经过自己的努力,成为山阴少有的几个大实业家之一。他从小喜爱绘画,几十年下来,搜集了许多名画。七十一岁时,足立把自己的荟集捐献出来,在家乡安来建造了这座美术馆。

安来位于岛根县,濒临日本海,是个偏僻所在。这里海岸优美,内陆山峦起伏,盛产稻米水果。然农业式微,直到今天,这里仍是日本的贫穷地区之一。小小的安来车站,周围是铁工厂,灰色的水泥建筑,毫无特色。美术馆离车站还有十几公里,好在有免费巴士,每小时一趟。来到美术馆,见其为包稻田和民居所包围,既不高大也不起眼,心中颇感失望。

可是一进入馆内,我的呼吸就屏住了。宽大的落地窗如一方方画框,画框内,活生生的山水图卷让人心旷神怡。苔园,石园,松园,枯山水园,池园,……一座座首尾相融,包围了美术馆,远近前后,构成巨大的三维图画。白沙的江海上点缀着黑石的岛屿,苔藓和结缕草覆盖的山丘上红松斜立。据说垂直栽种红松是对它们的虐待,因为它们喜欢生长在山崖边,只有斜立着才舒服自然。不过,枫树是今天的主角,五角形的叶子在绿白黑的和弦中唱出淡黄深黄桔红紫红。直的塔,曲的松,圆溜溜的苔丘,嶙峋的怪石,处处成景;一举步,一回头,变化无穷。微风摇动五彩缤纷的秋叶,黑白分明的喜鹊翩翩飞舞,阳光慢慢转动着,景色瞬息万变。美术馆的介绍上援引足立全康的话说,“庭园,在某种意义上,是有生命的画轴。”那么就慢慢展开画轴吧。

这画轴确是奇妙。它在静中饱含着动,花开花谢,叶生叶落,春夏秋冬,日日时时不同。这画轴借景巧妙,把出云地区的山峦树木河流瀑布,都包含在内。日月星辰,雨雪阴晴,也全在其中。

三五成群的学生,手牵手的恋人,轮椅中的老人,大家静悄悄望着窗外,各自做着自己的梦。画面如此完美无缺,实在令人困惑。仔细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山丘林塔、以致美术馆所有门窗的开启方向都经过精细的设计考虑,人在美术馆内,周围的道路、农田、民房,杂芜的电线杆和电线都被遮住,似乎根本不存在。原来时空也可以被剪裁扭曲,做成盆景。

足立美术馆从五年前获得美国《日本庭院杂志》(Journal of Japanese Gardening)的青睐,一直在几百个日式名园中独占鳌头,每年吸引几十万游客。美术馆给无数人带来快乐,也给安来带来巨大的财政收入。一个靠奋斗从贫困跳出来的人,积聚了财富之后,不像今天国内的大款们那样恃财斗富,穷奢极欲,暴畛天物,置贫困百姓于不顾,而是把财富以艺术的形式反馈给社会,我突然想对这位足立先生作一番了解。

足立全康出生于一八九九年。小学辍学后,眼看务农没有前途,便去做工拉木炭。从炭场到安来海港,来回三十公里,十四岁的男孩脚穿草鞋,两手抓紧车杠,肩带深深勒进肉里,一边喘息一边做着梦。有一年山阴大雪奇寒,交通堵塞,取暖的煤炭运不进来,百姓苦不堪言。全康从炭主那里买了双倍的木炭,在没膝的大雪中一路走一路卖,收入陡然翻了一番。尝到做生意的甜头,他便不可收拾。小本生意积攒一些了资财之后,跑到大坂去开织布行,买卖房地产,做谷物期货,最后发了大财。足立自称一生最爱者三:画、庭园、女人。女人方面他似乎不甚成功,而他的美术收集和庭园建造在日本广为人知。

少年时的足立常常剪下书报杂志上名画的照片,夹入书本,宝贝般收存起来。他最喜欢横山大观的画作,花了大半生时间,搜集到一百多幅精品。今天,足立美术馆藏有绘画、陶瓷艺术品一千三百多件。建造日本最美的园林则是他一生的梦想。美术馆的四万三千平方米土地给了他难得的机会,只是在开始实现这个梦想时,足立已是年逾七十的老人了。经过反复考虑,他决定把整个美术馆包围在庭院之中,让每个窗口都成为一幅美丽的图画。他的园庭设计,有时出于名画的画面,比如白沙青松庭的格局就是出于横山大观的画作《白沙青松图》。为了这些园庭,足立不顾年迈,四处奔走,收集奇树异石,邀请众多庭院设计师帮助设计建造改进,孜孜矻矻凡二十年。每日晨昏,他还要到园中散步,目光带着三分欣赏七分挑剔,感觉丝毫不对的细节都要记录下来马上修改。年复一年,园林变得无懈可击,直到九十一岁上撒手而去。

他确实达到了目的。足立美术馆最让人流连忘返的,就是站在任何一个窗口遥看如画的风景,进入无我之境。不过,园林的光彩盖过了美术作品,未免有买椟还珠之嫌。何况景色虽美,却不能投足,因为它实在太精巧了,已失去了园林的作用。七名园艺师、五十名园工每天在开馆之前和关馆以后都要进行清理整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不停,观众只能隔窗望园兴叹。对我来说,它过于雕琢,未免有点矫情。然而这些都不重要。望着眼前的风景,我脑子里浮现的,是那个弓得像螳螂一般奋力拉车,怀着梦的少年,那个坚忍不拔,把梦留给人间的耆耋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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