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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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你好运,鲍勃

(2007-11-02 19:14:46) 下一个


  “嗨!我叫鲍勃。”

  刚把行李放好,一位旅客就坐到我旁边,友好地伸出手来,笑得满脸一个嘴。我也乐了。飞行十几个小时,能碰上个愉快开朗的旅伴,那是福气。

  儿子对飞机上的饭菜嗤之以鼻,除了喝水上厕所之外,一直蒙头大睡,我乐不得清静一会儿读点书。可是鲍勃的嘴却一刻也不停歇,搞不清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跟我说话。起初我出于礼貌,不得不搭腔,后来越听越有意思,干脆把书收起来了。

  这老头儿,今年整七十,祖籍意大利,父辈起移民美国。光亮的秃顶,耳边稀疏的白发梳得很整齐。面孔消瘦,鹰钩鼻子上架着金丝眼镜,腰杆笔挺地坐在座椅上,侧影很像好莱坞名演员乔治·斯科特(George Scott),特别是他演的巴顿将军,只不过身材小了一号。五十年代,鲍勃入伍海军,在日本和南韩服役,还拿过台湾一枚颁发的勋章。他曾把自己的军伍生涯写成一本书,里面充满了美军在亚洲骇人听闻的故事,可是没有出版社愿意印刷。结过两次婚,第一任妻子在小儿子三岁时离家出走,没了音讯;第二任妻子一病二十多年,躺在床上还没完没了地抽烟,结果死于肺癌。双亲自然早就没了,两个儿子,老大品性恶劣,多年前被他扫地出门,断绝了来往;老二则因毒品过量死在圣地亚哥。

  “没想到我们这个移民家庭,才三代就断根了。”他哈哈笑着,似乎并不伤感。

  鲍勃独自一人住在印第安纳州乡下,离最近的镇子也有七英里。“无聊啊。我整天站在窗户前面,看着屋外两英亩地里的青草慢慢地长。”我想象不出一个老人怎样消磨孤独。他那张一刻不停的嘴,大概就是与孤独长期奋战的结果吧。“你自己做饭吗?”我没话找话。“一个人做什么饭?我吃三明治、电视晚餐(TV dinner),吃腻了就下馆子。实说吧,从我老婆得病了以后,有二十多年没做过饭了。”

  飞机突然颠簸起来,鲍勃一下子失去了头绪。他不断地叹气,流汗,抱怨飞行太可怕,说老骨头要散了。四十年前,他乘军机从南韩飞往关岛,途中差点失事。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坐过飞机,直到今天。他对这架波音机了如指掌,翼宽多少,座位多少,需要机油多少吨,事先都作了调查。因为他害怕飞行,痛恨飞行。

  可是,今天他必须飞越太平洋,到中国去。旅程本来安排在五月,起飞那天他变卦了,害怕。交上二百五十美元罚金,改到六月。后来又改到七月、八月。“今天早上,我在高速公路又在想,还是回家吧,不去了。后来我对自己说,不行,鲍勃,你不能再推了。你一定要去找兰。”

  兰是鲍勃在网上认识的恋人。兰在中国。

  说起兰来,鲍勃骤然年轻了至少五十岁。“上帝呀,我好爱她!”他大声说,引得周围的旅客都转过脸来看我们。

  鲍勃在孤独抑郁之中发现了互联网,又由互联网发现了香港一个网站。那里,数以千计的中国女人,从二十出头到六七十岁,把自己最好的照片展示出来,等待着外国男人的青睐,期望投入他们的怀抱,离开中国。“她们都是知识妇女,有自己的事业,有经济能力。她们不求钱财,为的只是寻找爱情。她们有教养,能干又温柔,会做菜,懂得体贴人。还有她们的身材,哦,上帝啊!哪像美国女人,一个个简直就是啤酒桶!”

  我见过几个嫁到美国来的中国女人,她们的情形和鲍勃描述得很不一样。但是,面对鲍勃那青春焕发的面孔,我不忍打击他的热情。况且,我对这类事情所知甚少。我只是说:“你知道,任何地方都有诚实的人,也有虚伪的人;有追求爱情的,也有追求钱财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漫不经心地说。“比如我第一任老婆。她说爱我,可转身就扔下我和孩子,跟别人跑了。”

  他显然没听进我的话。我加了一句:“而且,如今中国女人也不是都会做饭,都愿意照顾丈夫的,尤其是城市女人。”

  “就是呀,”他说。“像我第二个老婆,打进了门就生病,家里什么事都得我做。连吸尘器开关在哪儿她都不知道!妈的,当初真不该娶美国老婆!”

  我只好闭嘴,听他接着说。

  鲍勃在网站登记,填表,交费,很快就收到几个女人的信息。与她们通了几次信,选中了身在保定的中医师兰,鲍勃很快就爱得不可救药。“她是那么美丽,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那么爱我。”鲍勃的声音都颤抖了,眼睛湿润。“她有一种能力,几句话就钻到我的灵魂里来了。好几次,她的信让我泪流不止。上帝啊,我没救啦。”

  我突然感动极了。可怜的鲍勃,幸运的鲍勃。他真地爱上了,而且爱得那么真挚,简直像个纯真少年。

  鲍勃和兰之间的信件由网站负责翻译,每封收费四美元。鲍勃平均每天写三封信。“翻译得很糟糕”,他笑着说。“有一次我说了句,‘我简直不能相信’(I can’t believed it ),兰写了好几封信问为什么我认为她说谎。哈哈!”

  鲍勃开始学中文,可是进展很慢,到现在只会说你好谢谢再见。兰学会了三个英文词:I、love、 you。“我们每天通一次电话。我们打电话,那才好玩呢。我说‘你好’,她说I love you。完啦。”

  我跟着他大笑起来。

  鲍勃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小心翼翼地打开来。一沓文字材料当中,夹着两张彩色印刷机打印出来的网页,上面有三四张照片。一个看上去相当年轻的女人,小巧轻盈,穿着深蓝色的西装衣裙,或立或站,微笑着,面目不十分清晰,显然经过数码处理。

  “你能相信吗?她已经六十岁了。”鲍勃睁大了眼睛。“她看上去顶多三十五!”

  “你给她寄过照片吗?”

  “当然,当然。兰说了:在你的大房子前照一张寄给我。我寄给她,她高兴得不得了。”

  “这样一位妙人儿,竟然爱上了我!她说她就想和我在一起,为我治病,给我做饭,让我享受,因为她爱我。天啊,她让我忍不住哭,让我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号性感大明星!”

  我不忍也不敢对他说,讲这种话的人很可能别有所图。只好转弯抹角地说:“听说在中国,为了钱财而追寻涉外婚姻的女人很多。”

  “她可不是为钱财,她有工作,有文化有教养。”鲍勃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忽然为自己的不纯洁感到羞愧。

  “我要娶她。我出来之前把美国方面的手续都办好了。中国的手续很烦琐,我准备停留四个星期,一定要把我的新娘带回家。那时我再也不买电视晚餐了,每天都能吃上美味的中国饭了,哈哈。芙蓉蛋(egg fuyoung),我的最爱!”

  我说我在北方从来没吃过芙蓉蛋。“什么?没有芙蓉蛋?”鲍勃十分震惊。“朋友,你把我的心都碾碎了,我不跟你讲话了。哈哈!”

  我问他到了北京住在哪里。“不知道。兰会到机场来接我,她手里将抱一个一人高的泰迪熊。多么可爱呀,哈哈。然后,她要带我见她的亲戚。然后,我们就办手续结婚。”

  离北京越近,鲍勃就越焦躁不安,没完没了地喝水。“兰要是不来接我,我可就惨了。”他自言自语。“不会的,”我安慰他。“对,不会。真要是那样,我马上就买返程机票回家。唉,不管结果如何,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中国。老骨头,经受不住了。”

  我给他留下电话号码:“万一有事,跟我联系。”

  下了飞机,过边检,取行李,鲍勃越发紧张,汗水淋淋,一句话都没有了。拿到行李后,他抓住我的手臂,哆哆嗦嗦地说:“伙计,我先走啦,祝我好运吧,伙计。”

  待到我和儿子走出海关的出口,到处寻找鲍勃的时候,他已经没影了。我松了口气,这说明兰确实来了并且把他接走了。我努力想象他和兰见面的情景:他是欣喜若狂,还是极端失望?

  我在中国停留了两个星期,鲍勃一直没有来过电话。看来一切进展顺利。

  祝你好运,鲍勃。

2007 华夏文摘 cm0709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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