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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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君无声胜有声 (图)

(2005-03-08 11:08:11) 下一个

  妻子儿女留在中国度假,自己则不得不回来上班。最初几天由于时差,每夜失眠。夏虫叽啾中,就抓几本刚带回来的书看。这次买的书不多,其中有一本《沈从文作品精选》。

  当年在国内的时候,对这位如今名声如日中天的沈老了解甚少。那时在我心目中,沈从文是个清瘦的老头儿,白头发,戴眼镜儿,弓着背,一天到晚伏在案头研究古文物。这几个晚上读沈从文的小说散文,颇有点爱不释手。他的文字,初读时有一种感人的温暖与平和,从容不迫,远尘脱俗;而回味起来,则带一股孤独的悲凉和怜悯。他以温和的心境,慈悲的胸怀和诗意的笔调去关注赞美人性的真与善。尤其是他笔下的女人,温柔而坚韧,善良又倔犟,没有非分之求,单纯天然。那清纯的少女翠翠,那磨房主的女儿三三,那恋着癫子五明的阿黑,那被雇工花狗诱奸了的童养媳萧萧,那被丈夫送上船去当妓女挣钱的老七,那同小寨主服毒殉情的无名女孩……生活是那么艰难,苦难是那么深重,可是在沈从文眼里,人性总是那么美好。因此,我读他的作品,乍读似离生活很近,细想又离得很远。比如他在《从文自传》开篇有这么一段对故乡的描写,说那里:

  “兵卒纯善如平民,与人无侮无扰。农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负担了花纱同货物,洒脱的向深山中村庄走去,同平民作有无生意,谋取什一之利。地方统治者分数种:最上为天神,其次为官,又其次才为村长同执行巫术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洁身信神,守法爱官。……城乡全不缺少勇敢忠诚适于理想的兵士,与温柔耐劳适于家庭的妇人。在军校阶级厨房中,出异常可口的菜饭,在伐树砍柴人口中,出热情优美的歌声。”

   ——这是现实,还是他自己对世界的渴望和梦想?这理想化的描述使我觉得他的作品未免趋于肤浅,似乎缺乏对于人性的深刻探讨。可是,他真是一个充满爱与良善的好老头啊。我喜欢在睡前读他的作品,因为它们使我心清气平。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在世界上到处寻找美和善的作家,正当壮年时,却突然沉默了。四十多岁就出了几十本小说和散文的沈从文,从一九四九年突然搁笔,到死再没写过小说。
 
 沈从文的撂笔与郭沫若有密切关系。一九四八年初,香港出了一本左派作家的《大众文艺丛刊》,其中有一篇郭的《斥反动文艺》。手头没有《郭沫若文集》,找不到这篇奇文的全部。不过,在“古狗”上查到《斥反动文艺》中零零散散的引文,让我看了毛骨悚然。文章以革命为名义,杀气腾腾指名道姓要打倒一批文人。郭沫若别出心裁,给每位敌人都赋予一种颜色,然后加以毫无逻辑的无赖式批判发挥。比如,他加给萧乾的是黑色:

  “什么是黑?人们在这一色下最好请想到鸦片,而我想举以为代表的,便是《大公报》的萧乾。……这位‘贵族’钻在集御用之大成的《大公报》这个反动堡垒里尽量发散其为幽缈、微妙的毒素,而与各色的御用文人如桃红小生、蓝衣监察、黄帮兄弟、白面喽罗互通声息,从枪眼中发出各色各样的乌烟瘴气,一部分人是受他麻醉着了。……对于这种黑色反动文艺,我今天不仅想大声疾呼,而且想代之以怒吼:
  “御用,御用,第三个还是御用,
  今天你的元勋就是政学系的大公!
  鸦片,鸦片,第三个还是鸦片,
  今天你的贡献就是《大公报》的萧乾!”

  这里提到的“桃红小生”,便是沈从文:

  “什么是红?我在这儿只想说桃红色的红:作文字上的裸体画,甚至写文字上的春宫,如沈从文的《摘星录》,《看云录》及某些‘作家’自鸣得意的新式《金瓶梅》,尽管他有着怎样的借口……但他存心不良,意在蛊惑读者,软化人们的斗情绪,是毫无疑问的。”“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在抗战后期作家们正加强团结,争取民主的时候,他又喊出‘反对作家从政’。今天人民正‘用革命战争反对反革命战争’,也是凤凰毁灭自己,从火里再生的时候,他又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谥之为‘民族自杀悲剧’,把全中国的爱国学生斥为‘比醉人酒徒还难招架的大群中小孩儿心性的十万道童……’。”

  看到这玩艺儿我才认识到,原来,后来在文化革命中大字报中看到的文痞文风是有祖可宗的。其实,从延安整风起,革命文人之间便利用攻击别人的方式来争取自己的进步。他们望文生义,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栽赃陷害,以从精神上甚至肉体上消灭对手为目标。几年以后,他们把这种“革命”强行扩展到全国文人的头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怪胎,其实早就在孕育当中了。中国之所以有文革,常常被归咎于一个人。其实整个民族都有责任,特别是奴颜媚骨随波逐流的知识阶层。

  这篇文章对沈从文的意义是悲剧性的。一九四九年的一天,他所执教的北京大学贴出了一期壁报,全文大字抄出《斥反动文艺》,校园里还出现了“打倒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的标语。沈从文精神濒临崩溃。他切脉自杀未遂,被送到华北革命大学“学习”,“毕业”后无处安排,一度想去烧瓷,后被分配到故宫博物馆工作。于是,他离开北大,从文坛彻底销声匿迹。这位出身将门,自己更名为“从文”、才华横溢、正当中年的文学家从此封笔,转去进行古文物研究,直到一九八八年逝世。

  在此之前的一九四八年底,沈从文主持的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因平津战役而停刊。他在给一位名叫吉六的作者的退稿信中写道:“人近中年,情绪凝固,又或因情绪内向,缺乏适应能力,用笔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统统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需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转。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搁下。这是我们一代若干人必然结果。”
 
 好一个“思”字出发,好一个“信”字起步,真是众人皆醉我独醒。这句话所预测的,几亿中国人要经过几十年腥风血雨之后才能理解。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沈从文并非看不到人性的虚伪和丑陋。相反,他可能是看得太清太深刻了,才选择把努力集中在对真善美的讴歌上。

  他似乎很早就看到了中国社会的剧烈变革即将带来的后果。一九四六年,在给友人的信中他如此写道:

  “我能写精美的作品,可不易写伟大的作品了。我的作品也游离于现代以外,自成一格,然而正由于此,我工作也成为一种无益之业了。”

  “国家好,人的自由竞争机会多,文学从一个极广泛的要求生产,要求出产,我或者还可有以自见于世。国家不好,人孤立,便等于游离于纠纷以外,形成一种隐遁状态,工作用笔时,也必然避开目前人人所呼喊问题,转若自娱,欲深反晦。”

  果然,三年之后,他就转去写研究论文了。后来,尽管有不少大人物明示暗示,鼓动他出来写小说,他都回绝了。如若遵命去歌功颂德,他也会跟周围诸多的“样板”文人一样,成为这个“代表”,那个“长”之类,穿梭于国门内外,甚至也可能被封个文坛“领袖”什么的。而他却心甘情愿在故宫博物馆给老百姓作讲解员。   我为沈从文的沉默而庆幸。否则,他或因讲真话而送掉肉体性命,或因讲瞎话而送掉自己的尊严和艺术生命。近来章怡和的回忆文章引起很多人谈到当代中国文人的风骨。其实,反观这五十多年,在权势名声身份待遇的诱惑下洁身自好不入浊流者可谓凤毛麟角。

  沈从文搁笔后,从小说家一变而为一流文物研究鉴定专家。他先后出版了一系列文物研究成果,如《中国丝绸图案》,《唐宋铜镜》,《明锦》,《战国漆器》等。其中最大部头的,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而为此书写序的,竟是当初企图置他于死地,迫使他放弃文学的前科学院院长郭沫若。

  这位“文坛旗手”,自《斥反动文艺》以后,春风得意,紧跟革命形势,到处发表“伟大诗作”。从除四害时的“麻雀麻雀气太官”,到文革时的“敬爱的江青同志”,再到七六年的“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想起来就让人起鸡皮疙瘩,从此再不想看他的东西。

  而沈从文则通过沉默把自己的旧作变成不朽。在中国经过了长久的掠夺、贫困、愚昧和物欲,人与人之间见惯了相互的欺诈、出卖、迫害和屠戮之后,他在《边城》及其他作品中所表达的那种仁爱、纯真和善良不能不让读者掩卷深思。

  中国本来有硬骨铮铮的文人。一千八百多年前,当李固、杜乔因党锢事件而暴尸通衢,“政府”下令,有敢哭吊收尸者治罪。李固的弟子郭亮,自带杀头工具,一手提斧,一手持(金+质),以必死的决心伏阙上书,请求收尸。那时的文人,多以未被列入党人而被捕为耻。他们主动去自首,为的是要与天下名贤同狱。一部《党锢列传》,(女+幸)直迂阔,为自己的理想不惜赴死,“不知时变”的“腐儒”触目皆是。他们就是鲁迅所说的“敢于抚哭叛徒的吊客”。可是,两千年一代一代地杀下来,“腐儒”的基因不见了,产下的当然多是阿虞之辈。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因良心而坚持缄默,自甘寂寞,已是难能可贵。

  据说,沈从文曾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他的名字在一九八七、八八年两次进入候选人终审名单。可是,他在八八年颁奖之前去世了。据说,沈从文去世几天之后,一位台湾记者打电话给瑞典著名汉学家马悦然,要求确证沈从文的逝世。马悦然致电中国驻斯德哥尔摩大使馆文化参赞,可那位文化参赞却从未听说过沈从文这个人。

  我想,沈从文的后四十年当是极为孤独的。有传言说,他不断地写诗,并不断地撕毁,连稿子都不留下来。一个作家,却连把文思写出来的机会都没有,那种寂寞凄凉恐怕难以想像。就连他的儿子沈虎雏也在父亲去世后写道:“我不大理解他。没有人完全理解他。”

  不过,巴金最后似乎是理解了。他在《怀念从文》一文中感叹道:“我还记得兆和(沈从文妻子)说过,火化前他像熟睡一般,非常平静,看样子他明白一生在大风大浪中已尽了自己的责任,清清白白,无愧于心。他的确是这样。我多么羡慕他!可是我却不能走得像他那样平静,那样从容,因为我并未尽了自己的责任,还欠下一身债。我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静悄悄离开人世。”

  沈从文四十年的沉默真是震聋发聩。

  我向沈先生致敬,同时为中国文人悲哀。

原载于 2004 华夏文摘 cm0409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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