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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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快

(2005-03-19 10:31:41) 下一个
  波音七四七越过国际日期变更线,空中小姐微笑着递上一杯红酒。

  圣诞快乐。

  昨晚在日本过圣诞夜,朋友邀我到大阪一家名叫“藏”的饭馆吃chyanko火锅。这是相扑手的标准伙食,汤料好像是豆浆,miso和鱼汤配成的,倒进研碎的炒芝麻末,加以鱼虾肉片蔬菜和面条,再汆上几个鱼浆丸子,风味独特。我们就着清酒下饭,左一杯右一杯,不知不觉就过了圣诞节。这会儿在飞机上再过一遍,看看四周稀稀落落的旅客,一个个睡容满面,哪还有过节的气氛。

  转眼又是年底,这辈子又少了一年。想想过去这三百六十多天,脑子里一片模糊。这次出门十三天,亚洲北美跑了三个国家五六个城市,大会套小会,最多的时候一天仨。最后这几天,天天加班,平均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TIME PASSED BY IN A BLUR。

  快,现代生活无可争辩的特征。

  于是打开电脑,写下了这个题目。

  当学生的时候,从一位回国的日本同事手里买过一辆旧车。那车早已寿终正寝,唯一剩下的是块黄铜钥匙牌,上面有一行英文字,“生命当行快车道”(Life in the fast lane)。

  同事告诉我,他到美国以后,连出了几次车祸,全是别人从后面撞上来的。最后一次,撞人的破口大骂,他才茅塞顿开:原来在这个国家里见到黄灯是要加速的。于是他挂了这个钥匙牌,以便随时警醒。我至今还记得他那惶惑的表情。

  我自己也是这种闯黄灯的人。年龄越来越大,耐心反而越来越小,车也越开越快。不管大路小路,总得超过时速限制十到十五迈心里才舒坦,否则就有浪费时间之感。“病情”严重的时候,一边根据交通状况抄近路快路,一边还担心别人会选到更好的路超过自己。这种快车开起来挺累:不但要跟前后左右的车较劲,而且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免被警察抓住罚款。

  日子过得也很像闯黄灯超速的车。从早上一睁眼就开始忙活:自己想去晨练,孩子要提前到学校参加活动,需要开车去送,头天晚上还剩下几张帐单要复。这么一折腾,咖啡只能拿到车里去喝,连刮胡子都跟开车同时进行了。到了单位,会议,电话,电子邮件,一个接一个的“死线”,还有各种首尾相接意想不到的问题,必须不停地multi-tasking,有时吃连午饭的时间都没有。

  好不容易有几个周末不加班,又得为家务事奔忙。孩子的体育比赛中文学校,都安排在周末,下个礼拜的吃喝拉撒也得准备停当,出来进去走马灯一般。在超级市场里推购物车的紧张程度跟开车上班时的左超右追也不相上下。到了交款台,仍然免不了细细估算每个出口处排队的人数,每辆车内所装物品的平均数目,以及每个收款员的平均行动速度,以此来选择到哪个出口去排队。有时甚至还盯着其他出口处一两个跟自己同时排上队的,看自己能否最先交费出去。

  看看周围,整个世界好像都是如此。人类越来越缺乏耐心。快,成了追求的目标。

  服务行业早就注意到了这个趋势,让我们更忙了。书店里充斥了《N天掌握X》,《M小时学会Y》之类的书,还有五花八门的《XX for Dummies》。要是连这种书也没工夫读,买几盘books-on-tape,超车的时候能得空听几段就得了。越不读书出书越多。有一点儿让大伙关心的事儿,柜台上马上就摆出当事人详细描述的内幕和所谓专家的长篇大著,好像这帮人都事先串通了,先把书写好再去犯案似的。更有甚者,听说在国内十来岁的孩子就有出长篇小说的。

  吃饭有快餐,而且是DRIVE THROUGH,连车都不用下。吃了以后肚子饱得快,身上的肉也长得快。不过没关系,有各种速效减肥法。若还嫌减得不快,有liposuction,拿机器把身上的脂肪抽出来。忙得睡不着觉,有快速催眠法。实在不行,还有各种镇静剂安眠药,保证让您定点入睡。超级市场里的蔬菜水果鸡鸭猪牛羊肉多半是靠增长激素喂起来的,因为这样蔬菜水果牲畜长得快长得大。孩子们吃了这种食物也长得快长得大,兔子般大点儿的年纪就对异性感兴趣,十一二岁就好像发育成大人了,体重更是一代更比一代强。

  这一切,我们统称之为“高效率”。

  当然,高效率本身并不坏。人类在科学和技术上之所以有如此长足的进步,在很大程度上应当归功于对于效率的追求。问题在于现代生活中,效率常常成了目的而不是手段。

  越来越多的人习惯了跳跃式、浅尝辄止的生活方式,没有能力或兴趣去细细地读一本书或是静静地想一个问题,更甭提去体验心灵上的平静与超脱了。自己忙不算,还把子女的时间表也填得满满的。学校的课程要求成了孩子日常活动很小的一部分,音乐美术体育还有社会活动,做父母的要儿女在方方面面拿第一,恨不得他们把睁开眼的每一分钟都用上,一见孩子闲着就运气。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旷远,离我们已经越来越远,到我们的孩子辈儿就更甭提了。

  其实这是浮躁。这种浮躁之所以发生在几乎每个人身上,是因为整个世界都浸淫在好大喜功之中。

  莫尔发现“定律”,说电脑的储存能力每十八个月就要翻一番。马上就有帕金森数据“定律”说,你有多少内存,我就有多少数据把它填满。就连微软的盖茨也出来添乱,说我十八个月也把软件的速度给你翻一番。这些所谓的“定律”其实无非是些自我实现的诺言,只要有人相信了就会想尽办法去实现它们。

  麻烦的是,人们真的相信了,而且死乞白赖地要达到这些目标。于是大伙儿一哄而上,拼命追求几何级数的增长。前几年,生产能力、股票价格不停地翻番儿,一时皆大欢喜。那时候,我到劳工部的网址上查询过通讯工业在未来二十年的前景。它在2000年的预测说,通讯业的人员需求将以百分之二十以上的速度持续增长至少二十五年。也就是说,二十五年以后,通讯行业的工作人员将超过2000年人数的一百倍!当然,今天我们知道这个行业在前几年就已经发展过热,不少人丢掉了养家糊口的饭碗。

  几何式增长有一个严重问题,那就是无法维持供与求的平衡。有人说,现代经济衰退的原因之一就是生产能力过剩。不仅高科技,传统工业也是如此。听说几年前铺下的地下海下光缆如今只用了百分之几,生产的飞机也只能成群地泊在南加州的沙漠里。

  快速消费,快速生产消费品,还导致快速消耗能源,快速污染,快速破坏环境。

  手头的资料说,美国能源部估计全球能量年消耗为三十八亿亿英制热量单位(BTU)——三十八后头十六个零。其中来自石油和天然气的能量占总消耗的三分之二,煤炭占四分之一。有人估计,如果按照这个速度继续消耗,再有一百年左右,地球花了几十亿年所积存的矿物燃料将被使用殆尽。这是几年前的估计,肯定没有考虑到近几年中国的崛起对能源需求增加的惊人速度。

  与此同时,全球每年向大气层放出一百亿吨左右二氧化碳(美国贡献其中的四分之一),产生四亿吨固态废物(美国占一半),毁掉面积相当于三个新泽西的热带雨林(美国是热带硬木最大的进口国)。深海里,百分之九十的大型鱼类在过去五十年内消失了——这得感谢我们日新月异的高效率捕鱼技术。中国的数据目前还找不到,不过她赶上美国的日子恐怕为期不远。很可能在有些方面已经超过美国了。当年我跟贫下中农在水库捉鱼用的是手榴弹。技术虽不先进,但是有断子绝孙的奇效。

  从手榴弹想到原子弹。记得美苏核竞赛时期有一副漫画,画上勃列日涅夫对美国抱怨说,你能毁灭地球十好几次,我只有你能力的一半!如今印度、巴基斯坦都变成核国家了,北韩和伊朗也正在努力,毁灭地球的次数大概也是照几何级数增长吧。高效率杀人武器历来是人类追求的目标,海湾战争中的smart bombs也确实令人惊异。只是想想将来的战争,双方的智能武器不依不饶地追赶四处逃窜的目标,难免不寒而栗。让人追急了眼,免不了有捅核按纽的冲动。

  生命的短暂注定了目光的短浅。如果把地球的五十亿年历史比作一天的二十四小时,那么五千年的古老文明也只相当于百万分之一天,而一个人的百年生命还不到千分之二秒。谁都难以跳出自己生命的期限来看待世界。我们平时的精力,多用来对付明年的进展,下季度的成果,月末的报告,每个礼拜的死线。其实,生活中有很多更重要的东西,不是这些短期的进展成果报告死线能够处理和代替的。

  不久前回国,跟几位大学同学喝酒,也聊到人类对短期内几何式增长的渴望与追求。有一位酒有点儿多了,满脸通红地说,自然界里只有一类生物能跟我们人类相比——癌细胞!这话让我想了很久。

  写到这儿,酒喝完了,人也有点儿迷糊了。座位前方不远一位旅客的电脑屏幕上,《THE MATRIX》的主人公正在枪林弹雨里潇洒地风摆荷叶,让子弹划着螺旋线从身边擦过。人类对于快的梦想越来越离奇了。不过,快到过份,还得放慢镜头,否则眼前只是一片BLUR。

  闭上眼,来几次腹式呼吸,一个声音从心底浮上来:

    心同流水净
    身与白云轻
    寂寂深山暮
    微闻钟磬声

  愿各位在新的一年里有机会享受到慢的悠闲与宁静。

原载于 2004 华夏文摘 cm0412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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