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

　　“恭喜，你太太怀孕了。” 　　说这话的小护士紧板着脸，紫黑色的脸膛儿有如硬木家具。三未已经结结巴巴追着她问了好半天了：我媳妇儿到底怎么回事啊？护士对三未的烂英语很不耐烦，总是爱搭不理的。尽管如此，三未还是欣喜若狂：一个没留神，要当美国人的爹啦！

　　三未扭头瞅了一眼他媳妇儿，赶紧把这句话翻译给她听。媳妇儿俊俏的脸蛋儿上泛出红晕，比平时更好看了。

　　那时候三未正读博士生，媳妇儿来美国陪读还不到仨月。俩人分别了差不多一年，乍到一块儿，好像干柴遇烈火，那股粘糊劲儿就甭提了。到月头上，媳妇儿说我可是从到美国就一直没来例假呀，是不是“有”了？三未这才慌了神，赶紧到处打听，想寻觅个检查身体的地方——媳妇儿还没有医疗保险呢。

　　三未怀揣借来的二百美元到太平洋这边儿来打天下，半年以后，就申请到一年八千块大洋的奖学金，让周围的中国留学生羡慕不已。可是，当地物价很高，食品贵还不算，光房租一个月就得好几百，还是跟别人合住的。再加上刚买了一辆破车，每隔俩礼拜就得进一回车铺，日子过得比在国内一个月拿五张大团结的时候难多了。媳妇儿不是学生，要买医疗保险一年又得一千多，犹犹豫豫就给耽误了。



　　那时候，中国留学生还没有现在这么多，多半都是单身汉。自打媳妇儿来了之后，三未的狐朋狗友一下儿涨了好几倍。不但经常上他们家来蹭饭，还有事没事围着三未媳妇儿转，“嫂子姐姐大妹子”一个劲儿乱叫。这天晚上又来扫荡，把冰箱吃空，啤酒喝光以后，有人把闲聊时打听来的消息正式公布，说三未媳妇儿肯定是有喜了。三未连说不一定不一定，得找个地方检查一下儿才能肯定。这种事儿，蹭饭的光棍儿们一窍不通，只顾说没事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不行，到时候我们帮你接生。三未说，去你们妈的吧，都给我后边稍着去。

　　多亏有混了几年的老油子站出来说，甭急甭急，有一个叫“喂客”（注）的地方，在那儿不光瞧病免费，要是真有了孩子，还能申请免费奶粉尿片儿什么的。经高人这么一指点，大伙儿都放了心，说，不错不错，这资本主义就是他妈的好。有媳妇的都抓紧啦；没媳妇的也得紧抓啦。抓个媳妇赶紧生几个。要不然将来政策改了，过了这个村儿就没那个店儿了。三未本来有点儿怵窝子，经不住大伙儿一个劲儿鼓励，便抖擞精神一路打探下去，拨电话，填表格，折腾了几个礼拜，还真把他媳妇儿给弄到“喂客”里头去了。

　　刚坐进候诊室的时候，俩人心里都有点儿嘀咕：前后左右黑压压有好几十人，黑多白少，黄的就他们俩。护士个个板着脸，跟谁欠了她们似的。等了差不多俩钟头，大夫才露面儿，却好像是憋着尿，匆匆忙忙问了几句，没等三未张嘴，转身一溜烟儿走了。现在得到这个特大喜讯，三未还真感谢那个金发碧眼年轻漂亮的女大夫。人家美国医院效率就是高，头一回来检查，几分钟就给确了诊。定好了下一次约诊时间，俩人一路欢欣鼓舞而去。

　　三未家是三代单传。自打结婚那天起，他爸他妈每隔一个月就审他一回：怎么样啦，有动静儿吗？三未就装出一脸无可奈何来，说：还没有啊。其实，他跟媳妇儿那时候正贪玩儿，根本不想要小孩儿。结婚之前，三未找领导开了封证明信，上面写着：本校教师白三未结婚蜜月旅游，望有关单位提供方便，上面还盖一大红戳儿。那时候学校名声不错，中国人民也还没创造出那么多造假证件的高精尖技术，凭着这封信一路畅通。又赶巧儿领导粗心，信上忘了写日子，从此年年暑假俩人都拿这封信去“蜜月”旅游。几年下来游了不少名山大川，兴致正高，哪肯罢休。他爸可是越等越心焦，以至于出国体检之前，正式要求他趁这个机会找在医院当大夫的中学铁哥儿们，查查生殖机能。三未跟他一提，哥儿们就乐了，说那还不好办，给你一小瓶儿，去采点儿精来。三未傻呼呼地问，采精，怎么采？哥儿们抬手一指说，拿这瓶儿进厕所，锁上门儿，几分钟不就有了吗？三未这才明白过来，说你丫想让我干嘛呀？算了吧。这一耽误，又是一年多。如今总算好事成就，从喂客回家后，三未立马儿给他爸他妈打了个越洋电话，报告重大喜讯。

　　老爷子大喜，赶紧通知所有的亲朋好友，说要当爷爷啦。很快，三未就收到四面八方的来信，先祝贺，再慰问，然后一致要求给媳妇儿好好保胎。

　　保胎得补呀。为了革命下一代，媳妇儿从此一人吃俩人饭，二餐之间另加小灶。三未在媳妇儿到来之前攒的那点儿钱，在给她买了机票，又买了破汽车之后，所剩无几。刚买回那辆车时，所有的光棍儿哥儿们都来瞻仰，一个个羡慕不已，说开八缸自动车，正经美国梦。夸得三未自个儿也不知道姓什么了，自告奋勇带着大伙儿跑这儿跑那儿，免费服务。哪知道没几天美梦就发展成了噩梦。先是换速器坏了，然后汽化器不行了，接着冷却液开始往引擎里头漏，另外车胎该换了，闸也不灵了。几个月下来，给车铺的钱比买车还多，修得车铺老板眉花眼笑，三未跟媳妇儿恨得牙根儿痒痒。再加上这破玩意儿喝汽油就跟醉鬼喝酒似的，没够。十八加仑的大油箱，几天就见底儿。一缸油怎么也得小二十块，加一回油心疼一阵子。大伙见这车靠不住，改了词儿，管它叫三心：看着恶心，开着担心，停在哪儿都放心。三媳妇儿说还得加一心：想起来堵心。长话短说，根据自己的经济能力，为了保胎，只能鸡补。鸡胸鸡腿鸡翅膀，外加鸡蛋鸡内金。头几天吃得挺好，说美国这儿不错，天天有鸡吃，在国内想吃都吃不着。后来就不行啦，一个劲儿求三未说，三儿，能不能不吃了，都吃出鸡屎味儿来啦。再瞧三媳妇儿，俩仨月里变了一个人。原先是长脸蛋儿，小细腰儿，一米六五的身高还不到一百斤，窈窕婀娜。现在可好，一下子长了二三十磅，面若银盆，虎背熊腰。好在她还挺想得开，说等生完了孩子再减肥吧。

　　光鸡补还不行，还得运动，好让肚子里的小美国佬儿长结实点儿。正值中秋时节，天高气爽。三未跟媳妇儿趁着傍晚的霞光，一边儿散步一边儿讨论给这小美国佬儿取什么名字。媳妇儿说，只要孩子健康，取什么名儿我无所谓。三未说，我姑妈来信，说喜欢小碧这名字，脆生。要是生了男的，最好小名儿就叫小碧，大号呢叫白玉石，把小名儿拆开了念。俩人大笑，搞不清姑妈是不是在寻开心。要是生个女儿呢？三未说，那就叫小妞儿，也能拆开了念，叫小丑女儿。玩笑归玩笑，从此以后，三未每天晚上下班就专职查词典，给孩子取名字。男名儿女名儿各取了十好几个，掂量来掂量去，怎么也拿不定主意，就打电话把狐朋狗友拉家里来讨论。弄得大伙儿直躲，说三未给儿子想名字，闹出孽症来了。

　　复查的时候到了，三未驾着四心大噩梦，带媳妇儿去“喂客”。护士拿着超声探头在三未媳妇儿肚子上横划过来，竖划过去，几十分钟下来直摇头，说怎么听不见胎心哪，孩子是不是有毛病啊，化验去吧。三未傻了眼，拉着媳妇儿楼上楼下乱蹿，先验尿，再验血，转得晕头转向。一连查了好几天，查得俩人饮食无味坐卧不安。加上每次候诊都得等上一两个钟头，负责检查的医生又跟藏猫猫儿似的，走马灯一般不断地换人，越查媳妇儿火儿越大，火一大就骂人。英文骂不好，就拿中文骂，先骂护士，再骂医生，最后连三未也捎上了，说他不是个好东西，尽干坏事，害得她受这个罪。骂还不算，把鸡补也给忌了。

　　终于有一天，大夫破例客气起来，请三未跟媳妇儿先坐下后说话，说是准备给媳妇儿下药，好让她例假恢复正常。三未一听就急了：这不是要打胎嘛！这位大夫是个小个儿印度女人，有一个极长的名字。因为不好记，就只用前音儿，叫帕拉。三未说，帕拉，这孩子，我们保胎保了仨多月了，虽然暂时听不到胎音，那也不是孩子的错儿呀。媳妇儿更着急，一个劲儿冲三未嚷：你跟她说你跟她说，这么干脆利索，要是冤假错案怎么办呐？帕拉咽了口唾沫，严肃地说，我向你们保证，你太太根本就没怀孕。三未说，不是你们说的她怀孕了吗？再说，没怀孕她怎么仨月就长了三十多磅呀？帕拉见缠不过，只好坦白交待。原来媳妇儿病历里头压根儿就没有确定怀孕的化验结果。叫她来来回回化验了好几遍，就是要确定她根本就没怀孕。

　　后来三未跟几个小护士混熟了才打听明白，原来那位来自捷克的美女大夫连化验单都没开，在诊断书上写下“怀孕”就走了，害得三媳妇儿消灭了洋鸡十好几只，鸡蛋无数，还落下个膀大腰圆的后遗症。三未很想找那共产大夫理论理论，可是她说什么也不露面儿了。

　　帕拉的“泻药”还真管用。第三天，媳妇儿就正式宣布她“骑马”啦。三未长长松了一口气。之后又觉得窝囊：白高兴一场，美国爹没当成，取的名儿全报废，这几个月白折腾了。媳妇儿“骑着马”，晚上没事儿干，三未越琢磨火儿越大：看病不要钱也不能胡看哪。明明是月经不调，偏说是怀孕！我插队那村儿里的赤脚医生也比这帮蒙古大夫强。还幸亏是月经不调，要是真有什么大毛病，不就给耽误了吗？再一想，老爸老妈早就把话儿传出去，说是要当爷爷奶奶了，这叫他们怎么向父老乡亲交代呀？

　　三未这儿气还没消，媳妇儿那边儿又不对劲儿了。先是例假不正常，她不想去“喂客”看大夫，自个儿喝从国内带来的益母草膏儿。一天一瓶喝了俩礼拜，例假还是没来，又添上了恶心。开始是早上吐，后来夜里也爬起来吐，吐得昏天黑地。头几天，三未还能半夜里爬起来陪陪她，捶捶背，递杯水什么的；几天下来就坚持不住了。白天干活儿直打盹儿，老板那肉嘟嘟的脸蛋子一天比一天发僵。再瞧三未媳妇儿，脸色苍白，嘴唇发灰，快爬不起来了。三未跑到药店，支支吾吾要买葡萄糖给媳妇儿吃。卖药的要处方，三未没有，让人家给臭骂了一顿，就跟他是去买大烟土似的。万般无奈，三未跟媳妇儿说，咱还得去“喂客”找那帮蒙古大夫去。老这么吐还不把人给吐坏了。

　　到了“喂客”，大伙儿都是熟人，挺客气，说又来啦，这回怎么回事？一听说呕吐不止，马上给开了个化验单子，说中国那边儿传染病多，多半儿是肝炎。先去抽血化验，过一礼拜回来复查。吓得三未跟媳妇儿心惊胆颤，回到家里一个劲儿琢磨，这肝炎到底是从哪儿传上的呢？最后，三未吞吞吐吐地说，我当初插队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肝功能不正常，转安酶偏高，还拿假条儿回家歇了好几个礼拜呢。媳妇儿一听，凤眼圆睁：得，就是你！把我给传染了。这可怎么办呢？……

　　这么半真半假闹了一个礼拜。俩人驾着大噩梦又去“喂客”，在候诊室战战兢兢等大夫宣布化验结果。门开了，进来的是帕拉。寒喧了几句之后，帕拉打开媳妇儿的档案看了一眼，抬起头来，笑着冲三未说：



　　“恭喜，你太太怀孕了。”



　　注：Ｗｏｍｅｎ，Ｉｎｆａｎｔｓ，ａｎｄ　Ｃｈｉｌｄｒｅｎ（ＷＩＣ）是美国的社会福利机构。

原载于 2004 华夏文摘 cm0408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