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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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松山城

(2005-01-10 11:48:28) 下一个
  忙了一天,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方见一轮明月冉冉东升,满天云蒸霞蔚。想起昨晚妻子打电话来,提醒我今天是中秋节,并且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自己去买些月饼庆祝中秋。她甚至明确告诉我在哪个店里有哪种月饼——原来在带孩子离开松山市回美国之前,她全部打探清楚了。

  可我对月饼没有什么兴趣。我一边往旅馆走,一边想着这个周末国际会议上要讲的报告,无意间一回头,见市中心胜山上的那座古老城堡,在夜幕中被灯火照得晶莹剔透,尤如空中仙阁。突然间兴致大发,三步并作两步赶回旅馆,抓起照相机就往山那边走去。

  松山(Matsuyama)座落在日本四国岛上,面海背山,是爱媛县的首府。今年夏天到爱媛大学来工作,两个月的时间已经把她了解得颇为清楚。这个不到五十万人口的城市,不算大也不算小,民风纯朴,风景宜人。她在日本历史上颇有一些引以为傲的人和物:俳句名家正岗子规,大文豪夏目漱石,三千余年的道后温泉,还有这座松山城堡。松山城是日本著名的山顶城堡之一,今年春天刚刚庆祝了建城四百周年。这座古堡曾经屡遭战火,然而它又按照原样,用原始材料重建起来。那巨石堆砌的城墙和楠木榫接的阁楼,比起用水泥构筑的大阪、名古屋城堡来,魅力要大得多。

  刚过晚上八点半,街上行人却明显稀少;路边的餐馆里说笑的多是年轻人了。我穿过平和通,也就是和平大道,来到这条名叫大街道三丁目的斜街,沿着东云神社的石条台阶拾级而上。仰头望去,天阶陡峭,“鸟居”嵯峨,黑乎乎的高悬在远处石级的尽头。日本的鸟居有点像中国的牌坊,所不同处在于它的结构简单,简到极端时四根木头搭成个井字型,漆上红漆就算完事了。这种简便式鸟居在住民区里的小庙前常常可见,它们可以密密排列,成十上百,成为一景。也有十分雄伟壮观的鸟居,多半是在有代表性的神道庙宇入口处。东云神社的高大鸟居都是石雕的,沿着陡峭的台阶一路修上去。盂兰盆节已过,石阶两侧的长明灯全都熄灭了,那些刻有捐资者姓名的石条密密排列,默默地隐立在参天古木的黑影里。月亮此时已经升到半空中,透过鸟居的框架把婆娑树影撒在石阶上。一只子规鸟在黑暗中被我惊醒,咕咕叫了几声,展翅飞去了。虽然清景无限,却不是我的家园。不由得想起前几天在子规纪念堂读到的这位俳歌奇人的一首颇富中国意味的诗,题为《闻子规》,其大意如下:

  一声孤月下,啼血岂堪闻。
  夜半依空枕,故乡万里云。

  诗本身立意并不新颖,难得的是作者当时仅十几岁。更难得的是它恰恰道出了我此时的心情,立时觉得跟正岗子规近了许多。

  山道越来越窄,灯光也渐渐暗淡下来。头顶上,登山缆车早已停止,月光照耀着高悬在空中静止的车厢,一个个在山道上投下规则的黑影。秋虫在两边草丛里蠼蠼叽叽,反衬出黑夜的宁静。虽然已是中秋,松山却夏意仍浓,晚间的气温仍然在摄氏三十度左右,汗水不断地流下来。

  到了松山城堡门口,出人意料,城门仍然大开。不由大喜过望,信步跨入。

  这座城堡我来过多次,已经相当熟悉。然而黑夜造访,还是头一回,感觉徊然不同。月亮在城边角楼的的木檐下照进来,明亮而清泠。入城的青石道上,每隔百十米就有一个两米见方的巨大白灯笼,上书一个一米见方的大字,与前后灯笼上的字意义相连,可惜没记住写的什么,好像有胜山雄城这四个字。我快步朝天守阁走去,急切地想攀上城堡的最顶端以观中秋之月,念天地之悠悠,发思古之幽情。忽见前方一点手电光,悠悠闪闪,不久,一个身著制服的人出现在面前。该人员先深深一躬,接着一声“死迷妈森”(对不起),我就晓得,今晚的计划玩完了。他一边不停地鞠躬,一边讲了长长一大段话。我听不甚懂,但也猜个八九不离十,那是极为恭敬而又十分坚定的驱逐:观赏时间已过,您老人家请滚回去吧。若是换了中国或是美国,我会上前纠缠一番,找些借口,说不定就能通融了。然而,两个月来的经验已使我充分认识到那不过是白耽误功夫而已。我马上放弃了原计划,回敬了他一句“死迷妈森”,转身出了城堡。

  此时月亮已高挂中天,月光如水,古城悄然。走到城堡边的断墙边,俯望峭壁下面,松山市一片万家灯海,加杂着霓虹灯闪闪烁烁。回头望望古城堡,里面那些巨大的灯笼照射着城顶上的天守阁,黑瓦白墙在夜空的衬托下如夜明般放着光。我绕着城墙观看它在月光下的雄姿,倘佯许久,不忍离开。日本城堡的结构跟中国的城池有些相像,不过从规模上更像欧洲的城堡。这里城墙的剖面多成曲线状,越接近地面弯曲得越厉害,日语叫扇勾配,即扇形曲面。我猜测,这种剖面,除了结构上坚固以外,对防御也更加有利:首先是城脚离开城头横向距离很长,攻城时天梯不好放。其次当敌人攻城时,城上抛下的滚木擂石借着抛物线的剖面以接近水平方向弹射出去,杀伤力大。

  走到古木森森处,四周一片漆黑。月光费力地穿过树荫,只在几片树叶留下点点闪光,好像一只只神秘的眼睛。偶尔有动物被我的脚步所惊吓,倏然蹿出,在树林里弄出一串响声,飞快地消失到远方。我虽然不信邪,此时也免不了有点儿森然。

  跟日本其他古老城市一样,松山市内居民住家左近的树木都很矮小,而且过于雕饰。好好的树,常被修剪得萎萎缩缩,树干树枝没有直的,树叶也给剪的像仁丹胡,一撮儿一撮儿的,让人看了窝心。有人引进了些西方树种,却还按照日本传统方式进行修剪。这些树显然不如日本树那么规矩听话,横生乱长,看上去不伦不类。只有在山上或是古庙里,才见得到令人心旷神怡的大树。松山这地方雨水充沛,气候温和,胜山上巨树林立,翠竹繁茂。早上长跑,这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方。

  许久,走出黑暗,又见月光。这时的月亮,又圆满又明亮。浩月当空,银霜遍地,古木环绕,万籁无声,不由从子规想到东坡先生那首中秋绝唱《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浪迹天涯将近二十年,如今已超过苏轼醉吟此词时的年龄,怎不让人惭愧光荫虚度?古人多咏月之诗,发思乡之情。然而我今日身羁东洋,在中秋之夜,西望中国的父母双亲,东顾美国的妻子儿女,举头望明月,却不知何处是故乡。思想起来,平添几分悲凉;觉得古人能发思乡之幽情,已属幸运。可是,转而想来,如今四海为家,无国无党,冷眼旁观,洁身自好,却也自在!譬如我能有这样的机会,来到松山,在中秋之夜,独享胜山,岂不也是一件快事么?还是东坡先生说得好: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望着那中秋圆月,向西、向东,默默地为亲人们献上发自内心的祝愿。猛然间,从心底里也浮起四句来:

  危城古木夜清幽,冷月孤悬短墙头。
  忽闻子规思亲曲,客寄天涯又一秋。

  下山时,忍不住再回头望望那孤独的中秋月。只见片片浓云正朝她压过来:今年第十四号台风已经越过冲绳,此时正朝着日本本土接近。

2003 华夏文摘 cm0310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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