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闲人华华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愿为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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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落户的点点滴滴(5—8)

(2007-01-27 12:25:32) 下一个

   

    我的两个姐姐住在慈城镇上,姐姐和姐夫分别在镇上的米厂、酒厂、粮机厂工作。田里的活儿干了几天,累得不行,我就走个三里多路,逃避到镇上,在姐姐家小住几天。在她们家门口,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叫卖声,听得最多的是“换便哟”,“换便”,一开始弄不明白这是什么的买卖,问了才知道是镇周边的农民挨家挨户的来收购粪便的。粪便还能像废纸破布那样的换钱,对我来说是新鲜事。

    我下去那年是1969年,虽已解放了二十年了,但政治运动不断,人民生活提高缓慢,人们普遍节俭度日。有这样并非笑话的例子,说××人在上班时有了便意,但涨红着脸强忍着,待下班后冲到家中才“解放”。积少成多,粪便倒在屋后半埋在地下的缸里,掺入一定量的水,论担计算,是可以换来钱的,真正的肥水不肯外流哟。

    每月拿固定工资的居民都如此,可想而知农民的生活更是艰苦,农家的东西就连一捆稻草都是宝贝。每年分得的稻草要填猪圈、要当柴火烧灶煮饭……,节省着用,也只能对付半年多点的光景。稻草还有个用途,被农民拿来当手纸擦屁股,这对我们来说,已经是不可思议了,但还有更让我吃惊的,有时他们连稻草都会舍不得用,便桶边放着几块薄薄的瓦片石片,他们就是用这东西,震惊啊,这种“教育”结果一辈子都不会忘。

    柴火宝贵,水也宝贵。那时的宁波乡镇,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放着大水缸,他们称之为“七石缸”,估计是指缸的容积吧,大家饮用的就是下雨时沿瓦槽流入缸内的雨水。河水已污染严重,只有在干旱的夏天水缸存水见底时才不得已而饮用。老农民早晚都不刷牙,冬天别说洗澡,也不洗脚,(只在冬至那天老老小小才都洗一下脚)晨起也不洗脸,晚睡时把灶罐里的温水都到入脸盆里,一家老少轮流着擦把脸而已。

    我下去那年村里还没有通电,天色暗了,点煤油灯白白耗油,所以饭后便各自回房去睡,连些稻草都要节省的农民,把“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情景发挥到了极致的地步。

 

       

    已近黄昏,村头的大路那头走来三个人,(两辆自行车可以交会的称之为大路,比起田埂来确实要宽了许多。)他们排成一列,默默地目不斜视地勾着头走路,背上背着个铺盖卷,手里提个装热水瓶的网兜,佝偻着腰,木呆呆的神态。正聚在一起准备收工的农民看着他们从身边走过,没一个敢和他们打招呼。我堂姐悄悄的告诉我,他们一个是地主,一个是富农,一个是伪保长,是被勒令到公社报到进学习班的。(住牛棚里白天监督劳动晚上挨批写检查的那种)我所在的村叫应家,分属两个小队,我堂姐他们家的下中农成分已是最高,他们都是邻村的,难怪我从未见过。

    解放后土改,斗地主均田地,没有土地的贫苦农民都得了土地,但还没捂热呢,又搞人民公社,土地收归集体所有了。地主富农的土地被分这档子事和长期的被批被斗被勒令写思想汇报被监督劳动比起来,真算不得什么了。无产阶级的专政对象是地富反坏右,地富首当其冲,他们自己成了管制对象不算,还祸及到了他们的家庭和子女。我始终认为像四川刘文采那种恶霸地主,为富不仁,横霸乡里,作恶多端,确实应该镇压。而许许多多的小地主、富农,有的是祖上遗传下来的土地,有的是省吃俭用攒下钱陆续买下来的土地,历经清朝的腐败没落和连年的战争,靠些薄租过日子,他们的生活真好不到哪里去,但一经戴上帽子,成为专政对象,一世不得翻身,冤哪。

    我的这种想法,当时只能是隐在心里,如果像现在那样说出来写出来,那必是要给自己招来牢狱之灾了。在想开来,要说冤,那冤的事情可是太多了。那时搞公私合营,资本家也属高成分,得低头做人,现在却鼓励民营企业了。反右时层层下达右派定额,那些被戴上帽子被送往各地劳改的右派们,二十年后给予的平反又能补偿些什么?更不说新中国的建国功臣,甚至包括国家主席、元帅等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受冤屈的被逼死的又是多多少少?

    生逢盛世,很幸运,很幸福,没有经历过动乱年代的孩子们也许不可能有我们如此深的体会。时光已逝,记忆犹存,脑海中常会有往事交叠显现,其中就有三十多年前在村口大路上经过的那三个灰溜溜的疲乏的身影。

 

    

    在农村,吃的是粗茶淡饭,我能忍受,干的是体力活,我能承受(我拿队里妇女的最低工分,派给我的农活也相对轻些)。最让我在农村呆不下去的是农村的肮脏的环境。

    春夏交接时,青灰色的屋瓦里会孵出一公分许的黑黑的刺毛虫来,一条条吐着丝垂下屋檐,在光线的反射下,往往无法看见,常常会被蜇,毒刺留在皮肉里,肿起一个红疙瘩,极痛。有土法可治,找到蜇人后落在地上的刺毛虫,把它碾碎后涂在红肿处,立时消肿止痛。但我害怕,不敢这样弄,只得忍几天的痛。经过屋檐时真是怕了,尽量远远地避着,进屋时也一副欲行又止的样子。

    夏季还没到,苍蝇就叮满桌面灶面。农村家家有猪圈,户户有敞开式的粪桶蓄着粪便,路边还有许多半埋在地下的没有盖子的粪缸,都是蝇蛆繁殖的场所。蚊子也开始扑头盖脸的在耳边嗡嗡,家家户户蓄着水的七石缸里许多孑孓在水中拼命地翻着筋斗。孑孓的密度大,缸里放养的鱼儿根本消灭不了它们,很多就变成了蚊子。这季节煮出来的白米饭里混着灰黑的孑孓,看着恶心,但又不能饿着肚子不吃饭呐,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了。

    农村的鼠患闹得凶,入夜老鼠吱溜溜地上下乱窜,如入无人之境。房里的箱柜都有被鼠咬过的痕迹,白天也常看到老鼠堂而皇之的在人前出现。剩余的吃食是决不能搁在桌上的,大家都采用悬吊式,在横梁上垂下吊绳,系上吊勾,把吃食放在有盖的竹篮里吊起来,即通风又防鼠。

    鼠身上、鸡身上、猫身上、狗身上,都会藏着跳蚤。那可恶的跳蚤又会跳到床上的被褥中,藏在被子的折缝里,一到晚上就钻出来大饱口福。跳蚤吸血后留下的毒素可比蚊虫的毒素要厉害得多,那肿块是硬硬的、摸着发烫的、其痒难忍的、要十天半月才会消退的。跳蚤会藏匿,体积比一粒芝麻还小,只是偶然地才能捉到它。看到跳蚤了,忙用手指伸到嘴里沾沾湿,屏住气息,迅速按住跳蚤,趁沾湿的跳蚤无法跳走,赶快用指甲把它给掐死。

    每年的梅雨季节,头虱就开始在人群中(特别是妇女中)蔓延开来。人多地少,柴火不够烧,天气转冷后大家就都不再洗发,直到来年开春气候转暖,挑个大晴天,人们纷纷来到河埠头洗发,而恰恰就是这样,头虱传播起来。农作时热一阵冷一阵淋会儿雨晒会儿太阳,头虱繁殖迅速。那年我也传染到了头虱,头皮其痒无比。好在不久就回上海了,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头。打过肥皂后,索性把头伸到水龙头底下让水不断地冲着,看着扁扁的半粒米长的白色的头虱一个个地被水冲下来,落在脸盆里,漂浮在水面上。

    我害怕各种各样的昆虫,但干农活时,不可避免的会碰到它们。翻地时泥土里有蚯蚓、蝼蛄等等,水渠边常会有青蛙、癞蛤蟆跳到脚背上,草丛中有小青蛇,插秧时有蚂蟥,摘棉花时有白白的肥肥的棉虫半隐半露的呆在棉桃上……,每每弄得我心惊胆颤的。有一日,队里赶建一个简易仓库,晚饭后开夜工。派给我的活是站在高高的跳板上,提着个汽油灯为砌墙的人们照亮,这又是照顾我,给我这个拿三分半最低工分的人的轻活,是连半大的孩子都能胜任的活儿。可我是有苦说不出啊,飞蛾扑火,又岂止飞蛾,许许多多昆虫都有趋光性,黑夜中看到贼亮的灯光,不要命地从远处飞来,有些甚至噼噼啪啪地扑到我的脸上,在我的四周开起盛大的跳舞晚会来。我强忍着恐怖,强忍着惊叫,尽量地把汽油灯持稳,真是比干重活都累都紧张。

 

    

    夜晚,我无意中向窗外望去,对楼一个个窗户的灯光、小区里的路灯、还有长龙似的街灯、远处大楼的霓虹灯……上海的夜,连天空都泛着微微的暗红色,这时我总会记起农村的某一夜。那晚生产大队召开紧急会议,会议内容已经忘了,开会的地方是离我们村几里外的一个寺院。那时反对宗教信仰,寺庙里的佛像都被砸碎,空空荡荡的寺庙就常用来开大会。

    吃过晚饭,在重重的暮色中社员们三五成群的结队赶了去。太阳早已落山,但天幕中还有折射过来的些微余光,路边一棵棵伸展枝条的树木这时也只剩下了一个个模糊不清的轮廓,黑黝黝的如鬼魅般正张牙舞爪,如果是独自行走真有点心惊胆颤的。

    等会议结束走出寺庙,外面已是漆黑一团,没有星星更没有月亮,我叉开五指放在鼻子前一、二寸的地方,愣是连依稀的影子都无法瞧见。那时的农村还没通电,路旁的农舍没有一家有灯火的光亮从窗户传出来,也不见有谁带着手电筒的,大家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急急忙忙的赶路回家。佩服极了那时的农民们练就的在黑灯瞎火下赶夜路的本领,我虽被人搀扶着,仍走得高一脚低一脚磕磕碰碰的。

    物竞其境,适者生存,千千万万个插队落户的知青,在农村过着清贫的生活,干着脱胎换骨的农活。我的“表现”是极差的,是个极早的逃兵,但也尝到了许许多多的苦滋味。19681970年,是上山下乡的高峰期,林彪、四人帮都还在台上耀武扬威,极左路线个人崇拜那套东西还在大张旗鼓,我们那些被“发配”到农村去的人,就像被投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对自己的前途看不到一线光明。尽管也有个别人嘴里喊着“扎根农村”,但一旦有了参军、就学、招工的机会,又有谁会拱手相让?多少人的心中在暗自嘀咕,就算坐牢吧,也会宣判个刑期,在牢里呆一天就会少一天,总有个出头的日子。我们难道就真的一辈子呆在农村了?

 

 

    从1975年开始,政策就松动了,身上有病不适合农村劳动的知青可以病退回城了,在农场的职工开始分批上调了,阳光终于撕开了乌云密布的天空,让大家看到了希望。1976年秋,我也加入了病退的行列,做了一年“袋袋户口”,(指把户口从甲地迁出又一时无法落实到乙地的那种人)基本上每周都跑一次区知青办,申述病情,增递病历,终于把迁出七年的户口又给迁了回来。到1979年,只要没有后遗症的(比如已和当地农民结婚或已被招入当地的工矿企业之类的人),全部可无条件的返城了,返城后又全部落实了就业问题。历史真是和我们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我们把一生中最美好的那段青春光阴就这么遗落在“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了。

    虽然我的户口迁出七年,但呆在乡下的日子拢起来还不满一年。尽管这样,也吃了许多苦,当然也留下些美好的记忆。比如吃的方面,那用灶灰余热捂出来的稠稠的瓦罐薄粥、那焦香蹦脆的锅巴、那腌制正到时的又酸又鲜的咸菜……又比如农村的田园风光,远处黛绿的山、近处随季节不断变幻色彩的块块田地、农家户户袅袅的炊烟、每天的日出日落月朗星辉之美景……。

    现在有些地方的农村把环境改善了,开发了“农家乐”的旅游项目,吸引了许多的城里人。节假日到农村去,调剂一下精神、放松一下心情、品尝一下新鲜的绿色食物,偶尔也会到田里地头拔些葱、摘些果,过几天返归自然的生活,其乐融融。但这种行为和当年我们到农村去插队落户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唯有我们身历其境者才会有那刻骨铭心的永远无法忘怀的体会。 

2006.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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