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富国篇第十
(2005-07-26 09:4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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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国篇第十
万物同宇而异体,无宜而有用为人,数也。人伦并处,同求而异道,同欲而异
知,生也。皆有可也,知愚同;所可异也,知愚分。埶同而知异,行私而无祸,纵
欲而不穷,则民心奋而不可说也。如是,则知者未得治也;知者未得治,则功名未
成也;功名未成,则群众未县也;群众未县,则君臣未立也。无君以制臣,无上以
制下,天下害生纵欲。欲恶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则必争矣。故百技所成,所以养
一人也。而能不能兼技,人不能兼官。离居不相待则穷,群居而无分则争;穷者患
也,争者祸也,救患除祸,则莫若明分使群矣。强胁弱也,知惧愚也,民下违上,
少陵长,不以德为政:如是,则老弱有失养之忧,而壮者有分争之祸矣。事业所恶
也,功利所好也,职业无分:如是,则人有树事之患,而有争功之祸矣。男女之合,
夫妇之分,婚姻娉内,送逆无礼:如是,则人有失合之忧,而有争色之祸矣。故知
者为之分也。
足国之道:节用裕民,而善臧其余。节用以礼,裕民以政。彼裕民,故多余。
裕民则民富,民富则田肥以易,田肥以易则出实百倍。上以法取焉,而下以礼节用
之,余若丘山,不时焚烧,无所臧之。夫君子奚患乎无余?故知节用裕民,则必有
仁圣贤良之名,而且有富厚丘山之积矣。此无他故焉,生于节用裕民也。不知节用
裕民则民贫,民贫则田瘠以秽,田瘠以秽则出实不半;上虽好取侵夺,犹将寡获也。
而或以无礼节用之,则必有贪利纠譑之名,而且有空虚穷乏之实矣。此无他故焉,
不知节用裕民也。康诰曰:“弘覆乎天,若德裕乃身。”此之谓也。
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故天子袾裷衣冕,诸侯玄
裷衣冕,大夫裨冕,士皮弁服。德必称位,位必称禄,禄必称用,由士以上则必以
礼乐节之,众庶百姓则必以法数制之。量地而立国,计利而畜民,度人力而授事,
使民必胜事,事必出利,利足以生民,皆使衣食百用出入相揜,必时臧余,谓之称
数。故自天子通于庶人,事无大小多少,由是推之。故曰:“朝无幸位,民无幸生。”
此之谓也。轻田野之赋,平关市之征,省商贾之数,罕兴力役,无夺农时,如是则
国富矣。夫是之谓以政裕民。
人之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穷矣。故无分者,人之大害也;
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枢要也。故美之者,是美天下之本
也;安之者,是安天下之本也;贵之者,是贵天下之本也。古者先王分割而等异之
也,故使或美,或恶,或厚,或薄,或佚或乐,或劬或劳,非特以为淫泰夸丽之声,
将以明仁之文,通仁之顺也。故为之雕琢、刻镂、黼黻文章,使足以辨贵贱而已,
不求其观;为之钟鼓、管磬、琴瑟、竽笙,使足以辨吉凶、合欢、定和而已,不求
其余;为之宫室、台榭,使足以避燥湿、养德、辨轻重而已,不求其外。诗曰:
“雕琢其章,金玉其相,亹亹我王,纲纪四方。”此之谓也。
若夫重色而衣之,重味而食之,重财物而制之,合天下而君之,非特以为淫泰
也,固以为主天下,治万变,材万物,养万民,兼制天下者,为莫若仁人之善也夫。
故其知虑足以治之,其仁厚足以安之,其德音足以化之,得之则治,失之则乱。百
姓诚赖其知也,故相率而为之劳苦以务佚之,以养其知也;诚美其厚也,故为之出
死断亡以覆救之,以养其厚也;诚美其德也,故为之雕琢、刻镂、黼黻、文章以藩
饰之,以养其德也。故仁人在上,百姓贵之如帝,亲之如父母,为之出死断亡而愉
者,无它故焉,其所是焉诚美,其所得焉诚大,其所利焉诚多。诗曰:“我任我辇,
我车我牛,我行既集,盖云归哉!”此之谓也。
故曰:君子以德,小人以力;力者,德之役也。百姓之力,待之而后功;百姓
之群,待之而后和;百姓之财,待之而后聚;百姓之埶,待之而后安;百姓之寿,
待之而后长;父子不得不亲,兄弟不得不顺,男女不得不欢。少者以长,老者以养。
故曰:“天地生之,圣人成之。”此之谓也。
今之世而不然:厚刀布之敛,以夺之财;重田野之赋,以夺之食;苛关市之征,
以难其事。不然而已矣:有掎絜伺诈,权谋倾覆,以相颠倒,以靡敝之。百姓晓然
皆知其污漫暴乱,而将大危亡也。是以臣或弒其君,下或杀其上,粥其城,倍其节,
而不死其事者,无他故焉,人主自取之。诗曰:“无言不雠,无德不报。”此之谓
也。
兼足天下之道在明分:掩地表亩,刺屮殖谷,多粪肥田,是农夫众庶之事也。
守时力民,进事长功,和齐百姓,使人不偷,是将率之事也。高者不旱,下者不水,
寒暑和节,而五谷以时孰,是天之事也。若夫兼而覆之,兼而爱之,兼而制之,岁
虽凶败水旱,使百姓无冻餧之患,则是圣君贤相之事也。
墨子之言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
今是土之生五谷也,人善治之,则亩数盆,一岁而再获之。然后瓜桃枣李一本数以
盆鼓;然后荤菜百疏以泽量;然后六畜禽兽一而剸车;鼋、鼍、鱼、鳖、鳅、鳣以
时别,一而成群;然后飞鸟、凫、雁若烟海;然后昆虫万物生其间,可以相食养者,
不可胜数也。夫天地之生万物也,固有余,足以食人矣;麻葛茧丝、鸟兽之羽毛齿
革也,固有余,足以衣人矣。夫有余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
天下之公患,乱伤之也。胡不尝试相与求乱之者谁也?我以墨子之“非乐”也,
则使天下乱;墨子之“节用”也,则使天下贫,非将堕之也,说不免焉。墨子大有
天下,小有一国,将蹙然衣粗食恶,忧戚而非乐。若是则瘠,瘠则不足欲;不足欲
则赏不行。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少人徒,省官职,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
业,齐功劳。若是则不威;不威则罚不行。赏不行,则贤者不可得而进也;罚不行,
则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贤者不可得而进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则能不能不可
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失宜,事变失应,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
敖然,若烧若焦,墨子虽为之衣褐带索,嚽菽饮水,恶能足之乎?既以伐其本,竭
其原,而焦天下矣。
故先王圣人为之不然:知夫为人主上者,不美不饰之不足以一民也,不富不厚
之不足以管下也,不威不强之不足以禁暴胜悍也,故必将撞大钟,击鸣鼓,吹笙竽,
弹琴瑟,以塞其耳;必将錭琢刻镂,黼黻文章,以塞其目;必将刍豢稻粱,五味芬
芳,以塞其口。然后众人徒,备官职,渐庆赏,严刑罚,以戒其心。使天下生民之
属,皆知己之所愿欲之举在是于也,故其赏行;皆知己之所畏恐之举在是于也,故
其罚威。赏行罚威,则贤者可得而进也,不肖者可得而退也,能不能可得而官也。
若是则万物得宜,事变得应,上得天时,下得地利,中得人和,则财货浑浑如泉源,
汸汸如河海,暴暴如丘山,不时焚烧,无所臧之。夫天下何患乎不足也?故儒术诚
行,则
(缺两行)
撞钟击鼓而和。诗曰:“钟鼓喤喤,管磬玱玱,降福穰穰,降福简简,威仪反
反。既醉既饱,福禄来反。”此之谓也。故墨术诚行,则天下尚俭而弥贫,非斗而
日争,劳苦顿萃,而愈无功,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诗曰:“天方荐瘥,丧乱
弘多,民言无嘉,憯莫惩嗟。”此之谓也。
垂事养民,拊循之,唲呕之,冬日则为之饘粥,夏日则为之瓜麮,以偷取少顷
之誉焉,是偷道也。可以少顷得奸民之誉,然而非长久之道也;事必不就,功必不
立,是奸治者也。傮然要时务民,进事长功,轻非誉而恬失民,事进矣,而百姓疾
之,是又偷偏者也。徙坏堕落,必反无功。故垂事养誉,不可;以遂功而忘民,亦
不可。皆奸道也。
故古人为之不然:使民夏不宛喝,冬不冻寒,急不伤力,缓不后时,事成功立,
上下俱富;而百姓皆爱其上,人归之如流水,亲之欢如父母,为之出死断亡而愉者,
无它故焉,忠信、调和、均辨之至也。故国君长民者,欲趋时遂功,则和调累解,
速乎急疾;忠信均辨,说乎庆赏矣;必先修正其在我者,然后徐责其在人者,威乎
刑罚。三德者诚乎上,则下应之如景向,虽欲无明达,得乎哉!书曰:“乃大明服,
惟民其力懋,和而有疾。”此之谓也。
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诛而不赏,则勤厉之
民不劝;诛赏而不类,则下疑俗险而百姓不一。故先王明礼义以壹之,致忠信以爱
之,尚贤使能以次之,爵服庆赏以申重之,时其事,轻其任,以调齐之,潢然兼覆
之,养长之,如保赤子。若是,故奸邪不作,盗贼不起,而化善者劝勉矣。是何邪?
则其道易,其塞固,其政令一,其防表明。故曰:上一则下一矣,上二则下二矣。
辟之若屮木枝叶必类本。此之谓也。
不利而利之,不如利而后利之之利也。不爱而用之,不如爱而后用之之功也。
利而后利之,不如利而不利者之利也。爱而后用之,不如爱而不用者之功也。利而
不利也,爱而不用也者,取天下者也。利而后利之,爱而后用之者,保社稷者也。
不利而利之,不爱而用之者,危国家者也。
观国之治乱臧否,至于疆易而端已见矣。其候缴支缭,其竟关之政尽察--是
乱国已。入其境,其田畴秽,都邑露--是贪主已。观其朝廷,则其贵者不贤;观
其官职,则其治者不能;观其便嬖,则其信者不悫--是闇主已。凡主相臣下百吏
之属,其于货财取与计数也,顺孰尽察;其礼义节奏也,芒轫僈楛--是辱国已。
其耕者乐田,其战士安难,其百吏好法,其朝廷隆礼,其卿相调议--是治国已。
观其朝廷,则其贵者贤;观其官职,则其治者能;观其便嬖,则其信者悫--是明
主已。凡主相臣下百吏之属,其于货财取与计数也,宽饶简易;其于礼义节奏也,
陵谨尽察--是荣国已。贤齐则其亲者先贵,能齐则其故者先官,其臣下百吏,污
者皆化而修,悍者皆化而愿,躁者皆化而悫--是明主之功已。
观国之强弱贫富有征验:上不隆礼则兵弱,上不爱民则兵弱,已诺不信则兵弱,
庆赏不渐则兵弱,将率不能则兵弱。上好功则国贫,上好利则国贫,士大夫众则国
贫,工商众则国贫,无制数度量则国贫。下贫则上贫,下富则上富。故田野县鄙者,
财之本也;垣窌仓廪者,财之末也。百姓时和,事业得叙者,货之源也;等赋府库
者,货之流也。故明主必谨养其和,节其流,开其源,而时斟酌焉。潢然使天下必
有余,而上不忧不足。如是,则上下俱富,交无所藏之。是知国计之极也。故禹十
年水,汤七年旱,而天下无菜色者,十年之后,年谷复熟,而陈积有余。是无它故
焉,知本末源流之谓也。故田野荒而仓廪实,百姓虚而府库满,夫是之谓国蹶。伐
其本,竭其源,而并之其末,然而主相不知恶也,则其倾覆灭亡可立而待也。以国
持之,而不足以容其身,夫是之谓至贫,是愚主之极也。将以取富而丧其国,将以
取利而危其身,古有万国,今有十数焉,是无它故焉,其所以失之一也。君人者亦
可以觉矣。百里之国,足以独立矣。
凡攻人者,非以为名,则案以为利也;不然则忿之也。仁人之用国,将修志意,
正身行,伉隆高,致忠信,期文理。布衣紃屦之士诚是,则虽在穷阎漏屋,而王公
不能与之争名;以国载之,则天下莫之能隐匿也。若是则为名者不攻也。将辟田野,
实仓廪,便备用,上下一心,三军同力,与之远举极战则不可;境内之聚也保固;
视可,午其军,取其将,若拨麷。彼得之,不足以药伤补败。彼爱其爪牙,畏其仇
敌,若是则为利者不攻也。将修大小强弱之义,以持慎之,礼节将甚文,圭璧将甚
硕,货赂将甚厚,所以说之者,必将雅文辩慧之君子也。彼苟有人意焉,夫谁能忿
之?若是,则忿之者不攻也。为名者否,为利者否,为忿者否,则国安于盘石,寿
于旗翼。人皆乱,我独治;人皆危,我独安;人皆丧失之,我按起而治之。故仁人
之用国,非特将持其有而已也,又将兼人。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
忒,正是四国。”此之谓也。
持国之难易:事强暴之国难,使强暴之国事我易。事之以货宝,则货宝单,而
交不结;约信盟誓,则约定而畔无日;割国之锱铢以赂之,则割定而欲无厌。事之
弥烦,其侵人愈甚,必至于资单国举然后已。虽左尧而右舜,未有能以此道得免焉
者也。譬之是犹使处女婴宝珠,佩宝玉,负戴黄金,而遇中山之盗也,虽为之逢蒙
视,诎要挠腘,君卢屋妾,由将不足以免也。故非有一人之道也,直将巧繁拜请而
畏事之,则不足以持国安身。故明君不道也。必将修礼以齐朝,正法以齐官,平政
以齐民;然后节奏齐于朝,百事齐于官,众庶齐于下。如是,则近者竞亲,远方致
愿,上下一心,三军同力,名声足以暴炙之,威强足以捶笞之,拱揖指挥,而强暴
之国莫不趋使,譬之是犹乌获与焦侥搏也。故曰:事强暴之国难,使强暴之国事我
易。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