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三十年

----- 以下是我记录的我曾教过的一个学中文的学生

英格丽 （15岁）是从特殊班转来学中文的学生。 特殊班的学生一般是有一定学习障碍，需要特殊照顾的学生。

英格丽是一个长得比较高大却很羞涩的女孩。她常习惯性地低头看着下方, 即便在她和你说话的时候， 你也不能肯定她是在看着你还是在看你的后面。 我们学校的特殊教育老师传来文件说， 考试的时候要照顾英格丽， 多给她时间， 或是帮她读出考试的要求。

英格丽是一个很要强的女孩。每次我让学生到白板前写字比赛， 英格丽从来不拒绝到前边来。 有时还主动要求参加这样的活动。 当别人已经写好了一整句话， 英格丽常常只写出了一、两个字。别人写完了就回到座位上，英格丽有时还站在那里， 愣愣的， 好像在说：我还没写完呢？

英格丽读课文的时候， 一字一字地蹦出来， 好像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读什么。 我每次都耐心地听。 每次她读完， 我都暗暗地长出一口气。

开学的几个星期以后， 英格丽对我说，

 “我准备放弃中文课了。” 

我问， “你是想用学中文的时间去加强你的主科课吗？” 

她点点头说：“是的“。

第二个星期， 她还是来上中文课了， 并且告诉我说她还是想坚持一下。我看着她点点头，心想， “她也够执着的。”

在我检查学生笔记的时候， 我发现英格丽的笔记本里常出现一些卡通人物画。 人物都是大大的眼睛， 表情凝重， 人物衣服的线条飘洒而细致。 有一天我问英格丽， 这些画是你画的吗？她说是的。

我把英格丽的座位调到第一排。 我注意到英格丽写中文字的时候是从下至上， 从右到左， 或者是从中间开始，然后四处开画。

我问英格丽， “我们的描字功课你是按笔顺描写的吗？”

她说，”是的”。 

我问， “那你写字的时候为什么不按笔顺写呢？”

她说， ”写字的时候就忘了笔顺了“。

我说，“你画画画得这么好， 写中文字一定能写得好， 写得快。你把 ‘我是学生’着句话按笔顺写10 遍，明天拿给我看，好不好？”

 她同意了。

第二天， 我要检查她写的 “我是学生”，她说她忘了。我下课后陪着她写了三遍，“我是学生， 我是学生，我是学生”， 是按笔顺写的。

我连追了一个星期， 她都越来越小声地告诉我， 她忘写了。

在我要放弃的时候， 有一天英格丽拿给我看她写的满满一页的 ”我是学生”。 我很高兴，让她当场写给我看， 她写了， 是按笔顺写的， 写得比原来快多了。而且字写得挺漂亮。

中国新年的时候， 我让学生站到前边唱中国歌。我给学生录了像。 在我反复看录像的时候， 我看到其他的学生站在一起， 兴高采烈地唱着， 只有英格丽， 与其他学生隔开一段距离，站在一边小声地迎合着， 看上去很不协调。

第一年的中文课， 英格丽以C- 结束。

第二年， 英格丽又选了中文课。 新学期，我们班来了一个被美国人收养， 名字叫“福”的中国女孩。福是一位聪明、活泼，心地善良的孩子。因为她需要每天坐轮椅来学校， 所以每节课总是要晚来几分钟。福从第一天起就选择坐在英格丽的旁边。 每次练习对话的时候， 福都要求和英格丽一组。 福好有办法， 她自然地和英格丽练习着、讨论着， 笑着。英格丽也开始笑了，很开心的样子。渐渐地， 英格丽在与人说话时候目光不再游移。 英格丽的中文仍然说得很慢， 可是却开始有节奏了。

学校的各科老师在一起开会讨论学习有困难的学生。 我发现英格丽除了中文、美术、体育课外，其它课都有问题。 后来我问英格丽：你的化学、英文和历史课的作业为什么都不做呢？她回答说， 她做了， 只是没做完。 我让她把作业拿出来让我看看， 她便在她的书包里找。 翻了好一会儿，掏出几张纸， 褶褶巴巴的， 有的写了些字， 有的好像还没开始做。 “有的找不到了，” 她说。

隔了几天， 我给英格丽准备了一些文件夹， 我和英格丽一起给文件夹贴了标签：英文、化学、中文、几何。我看着她把各科的功课分类放好，然后拿出一个准备好的功课计划本， 说，“把你每天要做的功课都记在这上边”。再后来我看到英格丽换了一个大些的书包， 也看到其它科的老师也常在课后辅导英格丽。 我想她的学习一定是在进步的吧。

我们班有一位长相英俊， 骄傲聪明的男孩叫托马斯。托马斯学习不很用功，可是总能成绩不错，而且他说起中文来几乎没有口音。有几次托马斯上课说话， 我制止了他，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说起来。

有一天托马斯又在得意洋洋地回头说话，突然英格丽高声地一字一句地说，

“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

托马斯十分意外， 说，“你是在说我吗？”

英格丽说，“我就是在说你。 你为什么打扰别人听课？”

托马斯说，“我并没有和你说话！”

英格丽重服着说，“你以为你很了不起，是吗？”

我看着托马斯张开嘴，耸耸肩，什么也说不出来的样子就想笑。我说，“谢谢英格丽帮老师维持课堂秩序。”

后来这个托马斯上课真的老实多了。

再后来，校长找过我，说英格丽的妈妈找过校长说英格丽最喜欢的课是中文课。

后来呢，英格丽高中毕业了-- 所有的科目都合格。

后来，我又有了另一批学生，又有了新的忙碌，有了学生新的问题，新的故事。

几个星期前，我和先生去一家很受欢迎的中国店去吃饭，人很多，我很不耐烦地排队等着。突然，我先生用手臂碰了碰我，并示意我回头。我回头，看到英格丽站在那里，神情紧张地看着我，她的妈妈站在的她傍边。

我说，“英格丽，是你！你长高了！”

英格丽告诉我说，她现在一边工作，一边在一个社区大学上课。也一直没有放弃中文。

英格丽离开后， 我先生告诉我说英格丽从饭店出来，看到我，站在我傍边好一会儿，想跟我说话，又犹豫着没有开口。她妈妈一直鼓励她说，“你和她说话呀！”

英格丽离开后，我一直在想，她瘦多啦，也高很多。她的眼睛那么大，眼毛那么长，皮肤细腻得能看到血管，文文静静，真是个漂亮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