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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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川往事(九)

(2021-07-21 07:22:44) 下一个
 昆明号称春城,其实冬天还是很冷,不是北方的那种冷,是湿冷。

    我和沥川穿的是一模一样的衣服:灰色高领毛衣,牛仔裤,旅游
鞋,外套一件深蓝色的风衣。沥川说,这种打扮,走到路上一看就是
一对情侣。其实,除去手中那根无法离开的手杖,沥川穿任何衣服都
像香水广告的模特。而我,走在大街上,对着玻璃孤芳自赏,自诩有
两分姿色,和沥川的相比,就太普通了。我都不大好意思和他走在一
起。

    因为担心过敏会引起皮肤感染,在我的苦苦哀求下,沥川没有戴
义肢。他在自己的blackberry上计划了我们一天的日程:早上去官
渡古镇吃小锅米线,购物,从姨妈家回来去大观楼、莲花公园,有力
气的话爬一下西山;晚上去金马坊,到驼峰酒吧喝酒,去LDW吃米
线。——这是沥川的一大特色:每天早起洗漱完毕,要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写一个“To do list(办事清单)”,并时时检查自己的各种
计划:周计划、月计划、年计划、五年计划,自认为是个很会安排时
间的人。他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学中文喜欢偷懒。比如在路上,如果看
见什么招牌是英文的,哪怕是拼音,他就不记中文了。我问他,什么
是LDW?

    “老滇味啊!”他得意地说,觉得比我更云南,我一时无语。

    姨妈挎着大菜篮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姨父只是莫衷一是
地笑了笑,我知道他比较好对付。剩下两位表姐和姐夫,袖手旁观。
小男孩豆豆,东张西望。

    “姨妈,这是王沥川。我的……”我舔了舔嘴唇,“朋友。”

    沥川微微颔首:“姨妈,您好。”

    不得不说,此时的沥川目光深邃,神态矜持,气质清贵,言语坦
荡,给人一种摄人的魄力和压力。

    姨妈打量他半天,点了个头,没有答话。倒是姨父开了口:“明
白了,你这丫头就是为了他和你爸大闹了一场。大年三十,离家出走。”

    我脸皮挺厚地点点头:“姨父,我买了您喜欢的糯米茶。”先找
软的捏,逐个攻破。

    “哎呀,又要你破费。”姨父不顾姨妈铁青着脸,笑呵呵地说。
看样子他还想再说两句缓和气氛,刚要张口,姨妈生生打断他:“小
秋,外面挺冷的,到家里坐去吧。”她指示表姐夫:“小高,你帮小
秋提下东西。”

    她的话里,完全没有邀请沥川意思。我的脖子立时有些发硬,伸
手将沥川一挽道:“不了,姨妈。我和沥川还有点事,改天再来。”

    自从我妈去世,姨妈在我们家就有特殊的权威。爸常常把她看作
是我妈的一道影子,对她是又亲又敬。可是,我骑了十个小时的自行
车从个旧跑出来,不是为了让沥川站在我姨妈面前忍受耻辱!

    沥川将我的手轻轻一捻,淡淡地说:“小秋,好不容易来趟昆明,
应当看看姨妈。我下午再来接你。”然后,他平静地对所有的人都笑
了笑,说:“新年快乐。”说罢,放开我的手,走向自己的汽车。司
机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站了出来,为他拉开车门。

    就在这时,我姨父忽然大声道:“等等,王先生。难得来趟昆明,
请和小秋一起上来喝杯茶吧。”

    珠珠姐趁机说:“是啊是啊,我们买了很多菜,一起吃个便饭吧!”

    我姨妈对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人怒目而视。敏敏姐更是拉着我的手,
将我和沥川往家里拽。

    大家一起走到宿舍门口,姨妈看着沥川,说:“王先生,楼上不
好走,需要人帮吗?”

    “不需要,姨妈。”沥川说,“您先请。”

    除掉话音里的挑衅,姨妈其实说的是实话。她家住七楼,楼梯又
窄又陡,每层楼的转弯处还堆满了杂物。就是常人上楼都不停地变换
身子才得通过。就是这种房子,当年我姨父若不是凭劳动模范的资格,
还分不到呢。

    自家人熟门熟路,只听见蹬蹬蹬几声,姨妈他们都不见了。剩下
我陪着沥川,一步一级,慢慢往上走。到了三楼,沥川倚着墙壁,稍
稍休息了一下。他说:“你别老站在我后面。万一我摔倒,你岂不是
要跟着跌下去?”

    我说:“我就是要跟在你后头。万一跌倒了,还可以拦着你。”

    他没再多说,用拐杖点了点楼梯,示意我先上去。没办法,我只
好走在他前面去。继续陪他往上走。走到六楼,我一眼瞥见他鞋带有
些松动,正打算弯腰下去替他系好。他拦住我:“不要紧,我自己来。”

    “这个也跟我抢?”我白了他一眼。三下五除二,把绳结拉得死
死的。

    “上次你这么一系,害得我只好用剪刀剪开。”他嘀咕了一句。

    我站起身,问:“你该不会连那双鞋也扔了吧?”

    “可不是。”

    得,这人从来不拿钱当钱,我跟他较什么劲呢。

    到了七楼,姨妈家的人早已进了屋,只有姨父还守在门边替我们
拉着弹簧门。沥川连忙上前将门拉住,我从他胸前挤进屋去。然后,
他进门,替我脱了风衣,连同他自己的那件一起交到敏敏手中。他残
疾的样子在众人面前一览无余。我看见敏敏的身子微微一怔。其他的
人,则都在极力掩饰惊奇的目光。

    “坐这里吧,沥川。”我指着客厅里唯一的一个有扶手的单人沙
发,不由分说就把他往那边引。其实那是姨妈的专坐,她老喜欢坐在
那儿打毛衣看电视。想不到沥川迅速地觉察到了那个座位的特殊性,
不肯坐:“我坐那张椅子上就可以了。”说完,径自走到一个木椅子
旁边,坐下来。

    表姐一个一个地派茶。

    姨妈喝了一口茶,问道:“王先生什么时候来的昆明?”

    “今天早上的飞机。”我替他说。

    “王先生今年多大?”她横了我一眼,又问。

    “二十五。”

    “你追我家小秋,追得还挺紧的呢。”

    “不敢当,笨鸟先飞。”说这个人不懂中文,反应倒挺快。

    “扑哧”,我和表姐一起笑,差点把茶喷出来。

    “王先生……沥川,是吗?你在哪里读书?和小秋是同学吗?”
姨父问。

    “哎,你这老糊涂,一个十七,一个二十五,人家大我们家小秋
八岁,怎么可能是同学?”姨妈数落他。

    “我不是也大你八岁吗?八岁挺好,吉利。”姨父不服气地争道。

    沥川说:“我已经毕业了,现在北京作建筑设计。”

    姨妈点头:“建筑设计倒是个好职业。王先生,你家在哪里?”

    开始查户口了。

    “唔……北京。”

    “北京?北京房子很贵啊!小燕她妈上次探亲回来说,一个简单
的两室一厅,就卖一百万。你说,北京人一个月得挣多少钱才不当房
奴?”

    “姨妈,沥川在北京,收入不错。”我三言两语,堵住她的嘴。

    “你知道,两个人在一起,钱不是最重要的。”姨妈话锋一转,
“重要的是,一个男人,要懂得负责。”

    话里有话,沥川保持沉默,一副虚心接受组织教育的样子。

    “王先生,你二十五岁,应当找和你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做朋友。
小秋刚上大学,什么都还没开始,样子和心智还像个高中生。她自己
没有判断力,王先生,你倒要帮帮她。”

    “姨妈——”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姨妈板起脸。

    沥川避重就轻地说:“姨妈,小秋既能干又有主见,独立生活的
能力很强,我不觉得我需要帮她什么。”

    可惜他不知道姨妈和我爸是死党。我爸的意志,她一向是坚定不
移地执行者。不然,我爸那么倔的一个老头,不会对她尊敬有加。当
年我弟想到姨妈家过暑假,其实是想看《神雕侠侣》。我爸一声叮嘱,
那个暑假弟弟不但没看着《神雕》,连《新闻联播》都没看着。

    “说到独立生活的能力,”姨妈拿出杀手锏:“王先生的身体状
况,自己还需要人照顾。我们这些做家长的,怎能放心将一个十七岁
的女孩子交给你?”

    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恨过姨妈。因为这句话,我有点恨她。我开
始烦躁地啃起了指甲——每当愤怒而无处发泄的时候,我就下意识地
要咬自己。

    沥川拿开我的手。沉默片刻,说:“姨妈,人生之中,旦夕祸福,
难以预料。我不需要小秋照顾我,我会好好照顾小秋。请您放心。”

    他说得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姨妈张了张口,无话可说,便向姨
父使了一个眼色,让他说话。

    姨父沉吟片刻,说:“沥川,你爱吃饺子吗?我们今天包饺子。
珠珠她妈,快去切菜吧。”

    趁着姨妈怒气冲冲走向厨房,姨父拍了拍沥川的肩膀:“别介意,
你姨妈平时还是挺慈祥的。”

    沥川淡淡一笑:“哪里,姨妈说的也是实话。”

    从进门的那一刻起,我一直在想找什么理由才可以带着沥川溜之
大吉。可我上海的表姐夫一听说沥川做的是建筑,顿时就和他聊上了:
“王先生做的是建筑设计?我在宏都地产,对这行里的人挺熟的,你
在哪家公司供职?”

    “是家瑞士公司,CGP Architects。”

    “听说过听说过。王先生外语一定很好吧。北京的情况我不熟,
上海有它的分部,行业声誉非常棒。外观和园林设计格外有名。就是
生意太忙,我们拿钱请人还排不上队。上海分部有两位外国设计师特
别牛,可惜都不会中文,和他们讲话要请专业翻译,一小时五百块。”
姨夫转头看着我,说:“当时小秋发现自己的专业是英文,还老大不
乐意。你看看,学好英文一样挣大钱!”

    “现在北京总部倒请了几位来自中国本土的设计师,相当优秀,
沟通会方便很多。对了,姐夫在地产界具体做什么?”

    “规划,规划部经理。”他递过去一张名片,“以后我们在上海
找设计师困难,可不可以来北京找你?”

    “没问题。对不起我没带名片,这是我的电话。你们公司的方先
生,我在北京见过一面,还一起吃过饭呢。”

    “哪个方先生?”

    “方远华。”

    “那是总经理。”

    “对,对。”

    “原来王先生有这么多人脉。”姐夫笑容满面地看着他,脸上已
经明显地写着“喜欢”两个字。

    珠珠姐的男朋友也姓王,叫王裕民,他和珠珠同在一家房地产公
司。裕民和珠珠一样,只读过夜大,后来有工作挣了钱,又在云南大
学读了一个研究生学位班。这种班入学容易学费也高,可是毕业后没
有学位证,只有一个毕业证,所以也不是太正规的文凭。姨妈便不高
兴,一直不同意他们来往。姨妈当初极力想把她同事的一位清华大学
毕业的儿子介绍给珠珠,两人处了一段时间,珠珠不喜欢,主动和人
家吹了,把姨妈气个半死。这是裕民第一次上门,拎了一大堆贵重的
礼物,看上去挺紧张的。不料半路杀出个王沥川,成了姨妈的主攻对
象,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裕民正好松口气。

    “王先生,说来也巧,我在佳华·宏景,也是房地产公司。我搞的
是销售,业余还卖人身保险。”

    “是吗?”沥川说,“要不我在你这儿给小秋买份保险吧。她在
大街上走,老迷路。”

    “这种蒙人的生意,哪敢往自家人身上揽。王先生真要买,还是
去平安保险吧。”裕民笑道,“因为刚才大姐夫说王先生的公司总部
在瑞士,我们公司有个大股东来自瑞士的一家跨国投资公司,也叫CG
P,不知和你们公司有没有关系?”

    沥川说:“有关系。我们的事务所隶属于这家投资公司。”

    裕民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公司这这两年受政策影响,业绩不
佳,听说CGP有撤股的意向。传言已经过来了,不知是否属实。王先
生北京,可有听说?如果真是如此,我和珠珠还是趁早溜比较好。”

    沥川摇头:“没听说。CGP在国内有不少投资,具体哪家我不清
楚。这样吧,如果传言属实,你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替你想办法行吗?”

    “那就真的拜托了。”裕民要了沥川的电话号码。

    “小事。”

    正说站,我姨妈沉着脸从厨房里回来,姨父看见了,抬高嗓门对
我们说:

    “沥川,我们小秋可是个旧市的高考冠军,总分在云南省也是前
几名。她爸对她寄予了厚望。你们年轻人,不可以因为谈恋爱影响了
学业。”

    “姨父,沥川经常帮我补习外语。还帮我改作业呢。”我连忙辩
解,“我在北京举目无亲,有困难都是他帮我,随叫随到。”

    我说这番话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动姨妈。当年姨妈从个旧嫁到昆
明,姨父虽然是工人,姨父的父母却都是厂里的干部。她的婆婆对这
门婚事极力反对,直到婚礼都不露面。姨妈孤力无援,着实过了很长
一段郁闷时光。

    果然,姨妈脸上神态稍缓,她看了我一眼说:“王先生,听说小
秋这次回昆明,你给她买了机票?”

    “……是。”

    “小小年纪坐这么贵的飞机,不怕折杀了她?”

    “姨妈,小秋排了两天两夜的队,买不到火车票,我看她太累,
想让她坐得舒服点。”

    “嘿,你还真心疼我家小秋呢。”姨妈递给我一个围裙,叫我,
“小秋,过来帮我切菜。”平日有两个女儿在,这种事儿姨妈才不会
叫我干。我知道她又要借机教育我。

    沥川连忙把围裙抢过来:“姨妈,我帮您切菜吧。我切菜的功夫
比小秋好。”

    “哎哟,”姨妈笑了,“看你这身打扮,就知道从小是娇生惯养
的,还会切菜呢。”

    “我厨艺真的不错,不信你问小秋。”

    “是啊,如果拌沙拉煮土豆汤也叫厨艺的话。”我抱着胳膊说。

    沥川倾身过来,在我耳边低语:“我正各个击破呢,你得配合我。”

    “不过,姨妈,沥川切菜的功夫,那可真叫一个棒。今天的菜您
全交给他切好啦。”

    “唉,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人家是客呀。”姨妈说了我一句,一
转身,发现沥川已经进了厨房。

    沥川和我一起替姨妈切好了所有的原料,又帮姨妈调好了馅,大
家便一起坐在客厅里包饺子。原来表姐夫是沈阳人。王裕民是河南人,
都爱吃饺子。大家一边包,一边聊。

    过了一会儿,大表姐的小儿子豆豆举了举手,问了一个问题:
“王叔叔,为什么人人都有两条腿,你却只有一条腿?你的另外一条
腿在哪里?”

    相信在座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想知道答案,可拘于礼貌谁都
不好意思问。现在终于有人问了,每个人脸上却都露出了尴尬之色。

    我连忙替他回答:“嗯,豆豆,这问题问得好。是这样的:有一
次王叔叔在海里游泳,越游越远,不料碰到了一条大鲨鱼。啊呜一口,
就将他的一条腿咬下来,吞进肚子里去了。所以,现在他只剩下了一
条腿。”

    我觉得这个答案挺好,带有童话色彩。

    豆豆抓耳挠腮地想了想,问:“王叔叔,这是真的吗?”

    沥川摇了摇头:“当然不是。豆豆,她开你玩笑呢。情况是这样
的:小时候,王叔叔和爸爸妈妈一起到森林里玩。爸爸对王叔叔说,
出门在外,得时时跟着父母不能离开半步。可是王叔叔太顽皮,不听
爸妈的话。擅自离开他们去爬山。结果,迷了路,遇到一条大灰熊。
这只大灰熊张开血盆大口,喀嚓一下,就将王叔叔的腿咬了下来。所
以,你王叔叔就只有一条腿。豆豆,说说看,从这个故事,你要吸取
什么教训?”

    豆豆可怜巴巴地说:“出门在外要听爸妈的话,不可以擅自行动,
不然就会有大灰熊来咬掉你的腿。”

    “对了。”沥川摸摸他的头,夸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然后一起笑了。

    饺子已经包了有两锅的量,我拉着沥川站起来:“大家继续包,
我和沥川负责煮饺子。”

    沥川跟着我进了厨房,弯腰下去找煮饺子的大锅。等他站起来,
我伸开双臂轻轻环住他,低声说:“对不起,不该让你陪我上来的。
看你累的。”

    “没事。”看我一脸愧疚,他摸了摸我的脸:“还是你心疼我,
知道我站着比坐着要舒服。”

    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煮好了所有的饺子。姨妈挺高兴,又做了
五道菜,包括一条大鱼。最后,大家杯盘交错,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地共进午餐。其间沥川非常卖力吃饺子,又使出浑身解数陪豆豆打游
戏。我们在众人的欢送中离开了姨妈家。临行前,姨妈竟心疼起沥川
来,硬是塞给我一包西洋参。说这孩子倒生得俊,教养也没得说,钱
也挣得不少,就是怎么看怎么体弱,是不是要经常喝点参补一补。

    出了小区的大门,我们上车刚刚坐好,沥川的手机就响了。

    “哥。

    “还行。

    “还行。

    “还行。

    “我给爸寄了贺年片,他没收到?

    “好吧。

    “不是说二月份回苏黎世吗?二月之前没空。

    “奶奶住院了?

    “那好。我最近十天实在抽不出空来。有三幅图要due。要去一
趟沈阳。还有,厦门那个标已经中了,要和投资方开会,一大堆事儿。
完工之后我马上回来,争取回来三天吧。

    “一个星期?嗯,一个星期比较困难。我争取吧。

    “对了,问你一件事。你在佳华·宏景有投资?

    “听说,你们要撤股?

    “没有的事儿?好吧。如果真是这样,你提前给我打电话。我在
那里有两个人,需要安排去处。

    “谁?陈盛林?不认识。你的总经理不是姓孟吗?

    “换了?你爱换谁是谁。我都不认识。你让他跟我联系好了。

    “体育馆的设计图上个星期就交了,Jim没告诉你?要得这么急,
害我吐血给你画。这个月别再给我找事儿了。

    “谢什么。替我问候爷爷奶奶。

    收线。他看着我,我抿嘴一笑:“你们哥俩感情真好。”

    “你和你弟不也一样?”

    “你哥大你几岁?”

    “两岁。”

    “我在想,你哥长得什么样?会不会和你一模一样?”

    “唔,我们很相似,此外,他还比我多一条腿,更加英俊。”

    “结婚了吗?”

    “他是Gay。我爸还不知道,知道了肯定气死过去。”

    “你们外国人反正开放。”

    “刚在你姨妈家吃完饺子,现在你说我是外国人。”他怒了。

    “好吧,你是云南人。”我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车
子缓缓向前开,我问:“咱们现在去哪里?”

    “一下午都过去了。按原定计划,去金马坊,先到驼峰酒吧喝酒,
然后去LDW。”

    “受不了啦。麻烦你说老滇味好吗?人家半天没反应过来!”

    “就是LDW。人家广告上这么说,LDW,滋味饮食。”

    说完这话,他忽然用力地抱住了我。

    “怎么啦?”

    “对不起,”他轻轻地在我耳边说,“如果我没有残疾你也不会
为我受那么多委屈。”停了停,他又说:“我不喜欢你爸。他怎么骂
我无所谓,但他不可以打你。——别告诉我你的脸不是他打的。”
 
  听完这话,我的脸火辣辣的,好像又挨了我爸一掌。我暗暗祈祷,
沥川和我爸,最好终身不见。

    下车时我在脖子上挂上一个尼康相机——这是沥川拍风景用的。
他经常拍照,但从来不拍自己。可今天,我谎称要替他拍金马坊的牌
楼,其实心中暗暗打算,要留下一张我与沥川的合影。

    我们先去驼峰酒吧喝酒,里面灯红酒绿,沥川要了啤酒,却不许
我喝。说我未满二十岁,只能喝果汁。我选了菠萝汁,他又说菠萝汁
太甜,不健康。橙汁最好。等我们喝完出来,天已经黑了。回到了牌
楼,我抓住一个行人,请他给我们拍合照。

    “他又不会拍,”沥川小声说,“不如我来拍,保证质量。”

    “你已经给我拍了很多了,我现在要合影。”我强调,“合影。”

    “能不能就拍你和这个楼的合影?”他皱眉,“我不喜欢拍照。”

    “不行。就要我们的合影。我们——你和我——在一起。”我阴
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好吧。”他无奈地点头。

    那行人摆出专业姿势,要我们彼此靠得近些,然后,卡卡卡地闪
光,一连拍了五六张。

    我说:“劳驾,大哥,拍张远点儿的,我要这个牌楼的全部。”

    他拿着相机往后退,退着退着,忽然转身就跑。

    沥川的相机价格不菲。那人多半是见财起心,又见沥川行动不便,
于是趁机下手。

    “站住!”我大叫一声,拔腿就追。

    那人在人群间穿梭,很快走入一个窄巷。看来他也不是很熟悉这
个路段,每过一个路口都犹豫一下要不要转弯。我一路狂追过去,穿
过窄巷,进入一条安静的小街,那人始终在我前面百步左右。我大约
跑了有两站路,那人数次回头,以为已经甩下我,却不知我一直如影
随行地跟着他,而且越来越近。他转身又进入一道小巷。小巷不断地
有出口通向马路,渐渐地,小巷越来越窄,似乎到了尽头,却突然间
又出现一条岔道。他犹豫了一下,正要转身,我已经追上了他。他只
得站住,手里拿着相机说:“别过来!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信不信我
能拧断你的脖子!”

    我说:“怎么只有一个人,你身后就有两个警察。”

    他的身后是有行人,两个男人,且有很大的脚步声,我大叫一声:
“抓小偷!”两个男人便疾步向我奔来,其中一人跑得太急,一脚踏
破一个花盆,那小偷忍不住往后一望。

    就在这当儿,我想起了以前体育课学散打时一个重要动作,一脚
踢向他的裤裆!

    他“噢”地一声,跪在地上,疼昏过去。我夺过相机拔腿就逃。
这才发现我自己因为刚才一顿长跑,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心脏
激烈地跳动着。没跑几步,就到了路口,一辆黑色的汽车骤然而至,
停在我面前,车门打开,传来沥川的声音:“上车!”

    我跳进去,汽车急驰而去。

    “受伤了没有?嗯?”沥川抓着我,急切地问道。

    “没有。”

    “你怎么把相机抢回来的?”他拿手绢给我擦汗,继续问。

    “我踢了他一脚,他昏过去了。”

    “不会吧?这么容易?踢一脚就昏了?这是昆明市职业小偷的水
平吗?”他说,“这么没用,连个相机都抢不到?”

    “哎哎,你帮谁说话呢?”

    “我变相夸你是女英雄。”

    “这还差不多。”

    我们回到金马坊的牌坊——刚才拍照的地方,一起下了车。

    沥川看着我,说:“你跑累了吗?跑了多远?有两千米吧?”

    “差不多。”我还在喘气。

    “能再跑一趟不?”他说,“刚才,就在这儿,有人偷了我的钱
包。”

    “啊!?什么?!你?丢了钱包?”我大叫,“这是什么破地方
呀!?怎么这么多小偷?在哪里丢的?人往哪个方向跑了?他还偷了
些什么?”

    我看着他,发现他在幽幽地笑。

    “沥川,我知道你不在乎丢现金。可是信用卡人家是可以刷到爆
的!”

    “开你玩笑呢,瞧你急的。”他帮我把跑散的头发摅到耳后,
“以后再出现这种事情,你宁肯丢下相机,也不能丢下我。”

    “是,是,我错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得先保护你。”

    “这就对了。”他看着我,目光与月光一样宁静。

    我抱着相机,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沥川,里面有我们的合影。
我才不让人家偷了呢。”

    “如果没有合影呢?”他问。

    “这是你的相机,又不是我的,偷就偷了呗。就算值钱,你也不
是丢不起,是不是?再说,我的命也很珍贵,对不对?”我振振有辞。

    “说你不明白、不会算账吧,你又挺明白,算得挺清。”他叹气,
“我只求上帝保佑我,以后千万不要得罪你,不然也会挨你一脚。”

    我双手圈住他的腰:“嗯,人家一直都很温柔嘛。就凶了这一回,
给你看见了。”

    “一直温柔?不会吧?第一次见你,你泼了我一身咖啡。第二次,
你当着我的面爬墙。第三次,你袭击校警。我觉得你是一个暴力女,
又暴又色,实在很怕人。”

    沥川虽时时谦逊说他不懂中文。其实,他的词汇量蛮大的,也蛮
实用的,一番话听得我哑口无言。

    为了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我连忙打断:“沥川,我饿了,想吃米
线。”

    “你不是刚吃完饺子吗?怎么这么快就饿了?”

    “人家担心姨妈给你难受嘛,急得都没胃口吃了。以前我可是挺
喜欢吃饺子的。”

    “那就去LDW吧。”

    “老滇味。”

    “LDW。”

    老滇味看上去是国营企业的派头,吃饭要先到门边的小柜台买票。

    我问沥川:“你来这里吃过?”

    “没有。我看过广告。人家说味道很正宗。”

    “过桥米线在二楼,楼梯滑,我们不要上去了。”

    “上面人少,你先去找位子吧。”他到柜台门口排队。长长的队,
大约有十个人。排队的人看见他拄着拐杖,都说,“不用排了,直接
去窗口买就得了。”

    不知是谁还加了一句:“残疾人优先。”

    那些人说的是昆明话,我相信沥川听了个半懂。他摆出一副漠然
姿态,一动不动地排在最后。拿了票,我们一起上楼,找了个靠边的
位置坐下来。不一会儿,服务员端来了米线,还附送一小盅汽锅鸡。
我问沥川:“只买了一碗,你不想吃吗?”

    “已经在姨妈家吃饱了。”

    “要不,你吃点凉菜?”

    “太辣。”

    其实,一路上和沥川一起走,男的女的都回头看他。看得他很不
自在。就算现在他坐了下来,我还是能感到背后有许多打量他的目光。
我不顾那汤滚烫,想快点吃完米线。

    “别吃这么急,当心烫嘴。咱们今晚也没什么事儿。”他劝道。

    本地人都知道,鉴别过桥米线的好坏有三条,一要汤好,二要料
新鲜,三要米线滑劲。果然是上好的鸡汤,我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然
后说:“不成,喝不下了。”

    “那就放在这儿吧,没人逼你喝完。”

    “浪费多不好,我先去趟厕所,回来再喝。”说着,我站起来找
厕所。沥川一把拉住我,“别去了,我帮你喝完吧。”

    他把巨大的汤碗拖到自己面前,很斯文地用瓷勺一点一点地喝,
喝得一干二净。

    我看着他笑:“早说就给你留几根米线,现在尽剩汤了。”

    “小秋,你去过厦门吗?”他突然说。

    “没有。”

    “春节一过完我得回厦门,投资方有一个重要的会,非去不可。
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要在厦门待多久?”

    “两天。然后你回北京,我去沈阳。沈阳太冷,你别去了。”

    “干嘛一定要带上我,又不是你的秘书。”

    “我有秘书,是绝代佳人,想不想认识?”他神秘兮兮地笑道。

    “骗人!你的秘书是男的!”我想起那一次,是他的男秘向我报
告了他住院的消息。

    “那是工作助理。我有女秘书,同时兼任我的翻译。”

    “你?还需要翻译?”

    “真正谈业务的时候我会说很多英文,让我的秘书翻译。一字千
金,不能出错。”

    “行,反正我也是放假没事干。”

    一个星期之后,我跟着沥川飞往厦门。这一星期,他病了三天,
发烧感冒,天天在宾馆里躺着。病好之后,他拼命地干活,画完了三
张设计图。

    沥川带我去看了工地,在海边的一大片空地。

    “在这里,要建一个很大的渡假区,碧水金城。投资十几个亿。
CGP包揽了所有的建筑设计:外观、室内、园林。”

    “嗯,看上去是个好地方,空旷而且开阔。”

    “再过三年你来看,这里面满满的,是我设计的大楼和别墅。”

    “沥川,我好崇拜你!”

    “我也是。”

    我愕然:“我只是个学生,事业都没起步,没什么值得你崇拜的!”

    “你给过我好多灵感。设计和恋爱一样,都需要有激情。”

    海风很冷,他用力地搂着我,我们面朝大海,紧紧偎依。

    从工地回来,在宾馆的大厅里,我看见一个高挑的女子静静地坐
在沙发上。开司米的上衣,深蓝色的羊毛裙,小巧的耳朵,戴一对小
巧的珍珠耳环,绝美的侧面。

    那女子看见我们,站了起来:“王总。”

    她面容细腻姣好,有一种说不出的古典庄重之美。看见她,会令
人想起《诗经》或宋词里的句子。

    “介绍一下,”沥川说,“这是我的秘书朱碧瑄小姐。这位是谢
小秋小姐。”

    我们握了手,互相微笑。

    朱碧瑄的眉色中隐隐有一丝疑惑。沥川说话的时候,一直牵着我
的手。

    “有什么事吗?”沥川问。

    “有几个文件需要您签字。还有,标书最后的翻译件,需要您过
目。”

    “英文的你看过就行了。法文和德文的留给我。”

    他接过笔,坐下来,飞快地看文件,飞快地签字。

    我和朱碧瑄对视而笑,很礼貌。

    “朱小姐是英文系的吗?”我问。

    “北外英文系。谢小姐呢?也学英文?”

    “是啊。师大一年级。”

    “你们系的冯介良教授是劳伦斯专家,我写论文时,曾用心研读
过他的专著。”

    “嗯,他的教学声望非常好。我明年打算选他的课。”

    “谢小姐喜欢厦门吗?”

    “很喜欢。朱小姐是第一次来厦门吗?”

    “不是,因为这个项目,我跟着王总来过好几次。”

    我觉得,朱碧瑄说话的样子,自始自终带着一股阅人无数的职业
风范。她浅浅地聊,其实很谨慎,不痛不痒,生怕说错一个字。而我,
一边说一边用脚磨蹭着地毯,像个被罚站的小学生。

    沥川签完了字,站起来说:“迅达集团的晚宴,何总会替我出席。”

    “这个……那边的柯总一再说,王总一定要到,他要与你对饮三百
杯,不醉无归。”

    “就因为这话,我才让何总去,他的酒量大。”想了想,他叹了
一声:“算了,上次那顿饭我没去,人家没有介意。这次再不去,会
怀疑我的诚意。我还是去吧。几点钟?”

    “七点。”

    沥川十点钟醉醺醺地回来,进门直奔卫生间,趴在马桶边狂吐。

    我担心地看着:“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儿,真跟人家喝三百杯呢!”

    他吐了有足足十分钟,这才爬起来去洗澡。走路颠倒,手扶着拐
杖都站不稳。

    “坐下来,我帮你洗。”我心疼坏了。

    “不用,我自己可以。”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把我推出门外,
“砰”地一声,关上门。

    一会儿,水哗啦啦地响起来。一刻钟的功夫,他洗完了,人也清
醒了,穿上睡衣钻进被子里,一个劲儿地叹气:“唉,和这里人做生
意可真不容易。为了一个合同,陪烟、陪酒、陪饭,就差牺牲色相了。
酒店的包房里明明写着‘无烟区’,里面的人却好像没看见,个个都
抽,整间房像是起了大雾一般。怎么可以这样呢!”

    “有钱挣还抱怨,想想贫困山区的孩子们。”

    “我每年都向希望工程捐款。”

    他把我拉进被子里:“我每喝一杯心里都在想,快点结束吧,让
我早点回来陪小秋吧。”

    “不会吧,这么肉麻?”

    “我不忍心让你一人孤零零地待在宾馆里。”

    “我没有孤零零,”我说,“我吃完晚饭,下去游泳,又去打电
子游戏,然后,还上街看了一场电影,贺岁片,葛优演的,真好看。
刚到屋不久,你就回来了。”

    他从背后抱住我,用遥控器打开电视:“上次那个《牵手》,放
到第几集了?”

    沥川有一点跟我认识的男人大不相同。他不怎么喜欢看球,或者
看体育频道。他喜欢看电视连续剧,言情剧、武打剧、历史剧都可以,
哭哭啼啼的那种,越长越好,来者不拒。他的理由是,电视剧可以帮
他熟悉汉语,尤其是日常对话。而体育台则用不着看,自己记得坚持
锻炼身体就好了。

    他找来找去,换了几十个频道,都没找到《牵手》。最后落在一
个没头没尾的日本电视剧上。片中有插曲,是日文,他一听就说:
“我换了啊,是悲剧,不看。”

    “不是说你不怎么懂日语吗?”

    “再怎么不懂,比你还是懂得多。”

    “我二外是日语。”我用日语说。

    然后,他说了一句日语,我大眼瞪着他,居然听不懂。

    “松尾芭蕉的俳句。”他说,“你心服口服了没有?”

    “你这人谦虚有没有底线?”

    “没有。如果我是你,在这种水平,我干脆不告诉人家我有学二
外。”

    我跳起来,做势要掐他。他举手投降:“下回有不懂的日语作业,
我帮你做,不收工钱。真的。你饶了我吧!”

    第二天,我们在机场告别。我回北京,沥川去沈阳。等他从沈阳
回来,寒假已经结束了。我仍在老地方打工。爸仍然给我寄钱,一个
月一百块,比以往多了一倍。他不给我写信。我写给他的信,他也不
回。我觉得,爸对我有深刻的洞察力,他好像知道我在干什么,而且
知道我会像他那样,无论走上哪条路,都会越走越远永不回头。所以,
他根本不想浪费时间来劝我。

    沥川回来之后,我在龙璟花园的公寓里陪他住了十天。这十天,
我们如胶似漆,日子过得犹如一对夫妇。我们的合影挂在墙上。那小
偷虽然偷了相机,照相的技术还真不坏。我最喜欢其中的一张,背景
是远远的街灯,沥川回首,帮我撩过一缕飘在脸上的头发。那一刻,
他侧对着我,关爱之意流露无余。之后,他回苏黎世老家,看望生病
的奶奶。

    沥川去了一周,隔天给我打一个电话。然后他说家里还有别的事,
需要多待一些时候。过了一个月,他说,他要陪他哥去滑雪。那里不
通电话。他在瑞士待了整整两个月。

    星期一,我到机场接他,发现他忽然间消瘦了很多。脸上的棱角
更分明了。

    “嗨!”他在人群中看见我,我们紧紧拥抱。

    “怎么瘦了?”

    “没觉得啊,你倒是胖了。”

    “我吃得好嘛。”临行前,沥川一定要给我钱。我没要。我又到
咖啡馆打工。这个学期我选的课不多,可以多干几个小时,所以收入
相当不错。

    “耳朵好了?”

    他走到路边,检查我新打的耳洞。我上次看见朱碧瑄的珍珠耳环,
十分喜欢,在龙璟花园住着没事的时候,沥川就带我到楼下的珠宝店
去打了耳洞。他说我的皮肤白,戴珍珠不好看,红宝石才好看,玫瑰
红的那种。所以我的耳朵上戴着一对红宝石耳环。沥川走之前,一天
三次用酒精给我擦耳朵,怕我感染。结果,我的耳朵还是肿。

    “好啦。”

    “不疼了?”

    “一点也不疼了。我自己都取下来好几次了。”

    “不是说六个礼拜才能取下来吗?”

    “沥川,你回去两个月,六个礼拜早已经过去了啊。”我敲敲他
的额头。

    他笑了笑,笑容中藏着一丝忧虑。

    “今天我请客。”我说,“吃寿司。——就是上次那家店。”

    我们坐上出租车,他说:“既然是你请,还是米线吧。寿司太贵
了。”

    一路上,他都不怎么说话。吃饭的时候,他也不怎么说话。吃完
饭,他开车直接送我回寝室。

    “出什么事了,沥川?”我的心沉甸甸的。

    “家里有点事,挺麻烦的,是生意上的。此外,我爷爷身体不大
好……病危。”

    我很少听沥川提起家人。但我知道他在家里非常受宠。只要提起
自己的家人,他的脸上都充满了感情。

    “不是说奶奶病了吗?原来爷爷也病了?”

    “对不起说错了,是我奶奶病危。”他说,“我可能最近还要回
一趟瑞士。我在等电话。”

    他避开了我的眼光,脸上写满了心事。

    “那么,”我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你是专程回来看我的?”

    在寝室外面的树荫下,他捧起我的脸,悄悄地亲了一下:“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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