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七八月的旅行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印度德里,克什米尔拉达克藏区,和北爱尔兰。几个并没有什么关系的地方却因为最近香港发生的一切而在心中产生了很多绵延的感想,驱使着我想写些什么。
可是写完的那一刻,已是秋雨打窗,落叶婉转。就这样,一篇异域打卡的游记,从夏天一直拖拖拉拉写成了一篇关于宗教,信仰与族群融合的历史回顾的碎碎念。
另:文学城的图片插入太不友好,就不放图了。
【一】德里
三刷印度了,这个混乱却又令人着迷的国家,尤其宗教的多样性与鲜活生命力总让人止不住地想一再探访。印度教,佛教,伊斯兰教,耆那教,锡克教,基督教,甚至拜火教,都能在这里蓬蓬勃勃地发展,信徒们在信仰的世界里,于理念的虔诚中追寻着对终极的理解与向往,一代又一代。
住的酒店不远就是德里主教的总堂,总堂的历史其实并不长,是由一位意大利的传教士在19世纪晚期建立的。
信步走过花木扶疏的门口,礼拜堂旁边的教会学校的操上,年轻的男孩子正为足球的你争我夺而大声欢笑着。而祈祷堂内,电扇的嗡嗡声里,只有寥落几位信徒的寂静沉思,默默地等待着晚课的开始。蒸腾的夕阳透过彩绘的玻璃斜射在我汗湿的背上,心中却为这片刻的宁静而喜悦,人生有很多偶然,而我只想感谢每一个转角后的不一样的世界的打开。
从主教堂出来,仅仅是过个马路的距离,就是德里最大的锡克教神庙,班戈拉·撒西比谒师所(Sri Bangla Sahib Gurudwara)。它是仅次于阿姆利则金庙的锡克教神庙,相传锡克教的第八代上师哈尔·克里香在此用清洁的井水帮助天花和霍乱患者,自己也染疫病去世,庙内的池水被世界各地的锡克教徒尊为圣水,被认为具有治疗作用,将其带回家乡。
“锡克”一词,来源于梵文,意思是“学生”、“弟子”、“信徒”。长发、梳子、钢箍、匕首、短裤是锡克教徒的五大信仰标识。因为锡克教是没有偶像崇拜的,所以这五大标志就成了教人凝聚的象征。宗教符号的圆圈代表没有始终的唯一真神,左右两边的弯刀象征捍卫真理与正义,中间的双刃刀代表做饭的刀具。锡克教神寺每天给穷人提供免费餐饮,无论信仰,无论阶层。好奇的我也脱了鞋,存了包,净了手脚,并包上头后踏上了这座神庙。由于锡克教没有偶像崇拜,所以室内的人们只是静坐于堂中,位于殿堂正中的僧侣们在一本巨大的经书前抖着浮尘唱着经文,而且唱经也似乎与时俱进地同时进行网络直播。经堂的室外一侧则是一个巨大的水池,由于是圣水所在,有不少人在那里边祈祷边用圣水净身并喝下。
夕阳照射在神庙的金顶上又再反射到圣水池中,每一个绕湖而行的信徒的脸上都是宁静并喜悦的。尽管一旁的守卫者一再告诫大家不可以拍照,可是青年男女们依然会情不自禁地站在一起自拍,并在守卫者赶到之前重新融入祈祷的流动人群中。
我在池水边的围廊里的一个小角落默默地坐了很久,苍蝇的飞舞,池水中光影的变幻,彩色纱丽的晕染流动,孩子们嬉笑的奔跑,这一切似乎都是我期望看到的印度的一面,可是当我真正面对的时候,又不能忘记刚刚在天主教堂的片刻宁静。
短暂又强烈的时空变换,让人可以更多地享受思想的抽离,更深入地去思索所谓宗教,所谓信仰,所谓精神,所谓快乐。
顺便多说两句锡克教最神圣的圣城阿姆利则,以及被称为“神之所在”的阿姆利则金寺。而对于很多英国人来说,它是象征英国殖民统治耻辱一页。2019年是英国制造的阿姆利则惨案100周年,在当年的骚乱中,有近千印度人被英军在骚乱中射杀。卡梅伦于2013年作为第一位参观惨案遗址的在任英国首相参观了神庙,并形容阿姆利则屠杀事件是英国历史上一次非常耻辱的事件。在悼念簿上留言时他写道:我们永远也不应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但是,他并没有像许多人呼吁他做得那样,向受害者正式道歉。事实上,英国政府从来没有为这件惨案正式道歉过,它也是英国和印度关系上时不时要被提及的重要事件。
阿姆利则惨案唤醒了全体印度民众的民族觉醒,加速了整个印度反对英国殖民统治、寻求民族独立的进程,因此也改变了一个国家的命运。这桩惨案也成为甘地发动全国性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直接原因之一,做为印度争取民族独立的新起点,它的特殊意义已经不是单单一个锡克教所能承载的了。
一百年后重新审视阿姆利则惨案,以及当年人们的诉求,如果可以重来,统治者是不是可以褪去自己的骄傲,仔细聆听人们的呼声?即便个体的诉求者可能是卑微的,可能是不理智的,但作为群体的他们,当诉求的声音逐渐扩大的同时,正是他们最终成为了正义的代表,并掌握了书写历史的话语权。
而当我们面对2019年的香港发生的问题无绪的时候,是不是也应该翻开历史书页去寻找些答案呢?
甘地纪念馆
几年前我才第一次完整地读完了甘地自传,说实话对他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尤其作为一位女性读者,读到某一个段落中讲到他不允许他太太在生病期间违背教义喝牛肉汤来增加营养,宁愿她就这样死去,只能以白眼相对。而对于他推广织布运动,用简陋原始的手工业去对抗英国的机器生产,简直就是反全球化的最好例证了。至于他在南非布尔战争的选边站,更让人觉得这是对英国殖民政府的无原则谄媚。
可是他依然是全世界都敬仰的圣雄甘地呀。
甘地的成长其实是一个普通人成为圣人的演变史。从害羞的成绩不好的小男孩,到无法克制自己性欲的青年学生,他一步步地成长为为正义发声的律师,为自己普通同胞奋斗的社区领袖,再到为教义与信仰始终坚持原则,用不合作的非暴力的大爱赢得人们尊重与敬仰的民族英雄。
他的成长其实告诉我们的是,你可以不完美,但最终成就你的必须有道德制高点,必须有对原则与信仰的追求,必须有面对挫折的坚韧,刚毅与乐观。于是终于来到了他
的纪念馆前,站在门前的那行字下,“Turth is God”。是吗?这个世界但凡涉及了人和人的社会,真的有终极真理吗?我不知道,大概甘地也不知道。但无论怎样,他的不合作的非暴力的原则,给无数弱小的人们在抗争时提供了一种不一样的斗争的思路,而事实也证明当你能真正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时候,一时得失就不太重要了,因为你一定会是最终的胜利者。
风物长宜放眼量,并且你可以说: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上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二】拉达克
98年的冬天,我第一次去西藏,在酥油茶与牦牛干的伴随下收获了最美的银河,五千米山口彩旗下的寒风凛冽中的玛尼堆,以及远望喜马拉雅山清晰顶峰时的心潮澎湃。二十年后可以有机会去印度看看西藏以西另一个藏区,自己也觉得算是圆满了。
拉达克属于印控克什米尔地区,藏语中它是万山之径的意思。其实在这里相汇的不光有群山与河流,亦有宗教的种种,无论这种宗教的碰撞是人为的,还是世事变化的自然使之。到达的第一天,站在拉达克首府列城皇宫的山顶上,远处是雪山覆盖的喜马拉雅山系,无数藏民的经幡飘动于湛蓝的天空下,却在不经意间听到了山脚下清真寺召唤信徒礼拜的吟唱。作为一个依然地位尊崇的藏传佛教重地,这伊斯兰的吟唱来对我们这些异乡客来的有些突然,但环视周遭人,却又似乎很漠然。
在列城周遭参观佛寺的几天里,车子行驶于颠簸的小路上,山谷的凹地间小溪逐渐汇流,最终成为印度河的源头。河两边是笔直的杨树,让人恍惚到了南疆的某地。的确也是呀,因为翻过雪山就是阿里地区了,而车不用开很远就是美丽的班公措湖的另一面了。
藏式的佛寺大多建于山丘之上,冷峻地俯瞰着河谷的众生。寺庙或者王宫的建筑式样与布达拉宫非常接近,介绍都说布达拉宫是受了这里建筑的影响,而又因为五十年代后的这里与西藏的断绝,拉达克地区非常幸运地保存了那个时代的藏传宗教的风格没有很多变化与破坏。
忍着头痛在大大小小的寺庙中穿巡,彩塑,壁画,转经筒,长长的号角,羞涩的小喇嘛,高低起伏的诵经声,一切的一切都展现着自己期望看到的样子。但是,我们这些异乡客,这些并不信仰雪山脚下这一宗教的学习者,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坐在一万英尺的高原上,望着远处的雪山的我,并不能说的很清楚。
或许仅仅就是为了来感知并亲自触摸一下这不一样的世界?可是这里真是净土的世界吗?可以在airbnb上订到的一两百美元一晚的高端民宿,满世界土路上奔跑的日韩汽车,餐馆里并不正宗的酸甜中式鸡肉,取代藏式酥油茶的印度马萨拉茶,以及酒店晚上那震耳欲聋迪斯科音乐。世俗与宗教,在这里犹如生活的昼与夜,各自平行,又相互融合。就如这山野里八月才盛开的油菜花,按着自己的步子,虽然迟了季节,却并没有晚了岁月。
没有意料到的最大感触,也觉得最违和的景色倒是山峦起伏间几乎走不多远就能看到的兵营,并且都还不小,绵延于山脚之下,时刻提醒着我们,这是印控克什米尔,一个在南亚的民族宗教纷争中谁也绕不去的地方。而就在我们下山没多久,印度政府就宣布剥夺了这一地区的自治地位,切断网络与通讯手段。让关心这一地区的人物非常忧虑世态的下一步会是怎样。更具讽刺的是,对于印度政府的这一举措,西方媒体罕有发声,也许它不是一个好故事,亦或许莫迪太会讲故事。
夹在两只大象中的藏传佛教,在这一波争斗中还能继续偏安一隅,法统永续吗?也许时间是唯一的答案。但衷心希望它美丽恬淡,恒长远!
【三】贝尔法斯特
贝尔法斯特我其实这些年来过数次,但每次都是行色匆匆的一日往返。这次终于觉得应该慢下来,好好看看这座城市。
这座有五百年历史的城市其实是一个尴尬的存在,因为它是英国政府特意在天主教占多数的岛屿上划出来的一片以英格兰新教为多数的,便于伦敦统治的岛中之岛(island of island)。所以它并没有闻名的大教堂或者博物馆,虽然因是泰坦尼克号建造地而有一个非常受欢迎的参观场所,以及跟着《权利的游戏》而被人所知的诸多打卡地,但真的论起来贝尔法斯特在文化积淀上,大概连利物浦都比不上。
可是它又是英国历史上的一个绕不去的黑暗疮疤,因为仅仅是在三四十年前,爱尔兰共和军的抗争,爆炸,枪杀,几乎对每一个英国人的日常生活产生过剧烈的影响。所以,在贝尔法斯特的游历就是关于这一段历史的触摸与思考。
然而当我们坐着环城汽车,经过所谓的peace wall的时候,做了心理建设的我依然很震惊。那些在过去几十年陆续修建的又几次加固的四五米高的隔离墙,于2019年的今天依然在北爱尔兰的首都高高耸立。这些墙们,将不同宗教的社区单独隔开,只有窄小的大门可以进出。而这些晚上11点要锁门宵禁的小区,在贝尔法斯特的西部特定地带几乎车开不远就能看见。这对于现代文明发源地的国家英国,是多大的嘲弄呀!
即便是从对于北爱和平具有里程碑意义的1999的Good Friday Agreement算起,也过去二十年了,在大英帝国的治地下,依然有这样可耻的因为宗教而刻意将人们特意隔离的社区,这种视觉震撼实在是我来之前没有想到的。
所以又要回看一下历史,尤其是80年代著名的毯子抗议。那个时候监狱在押的共和军犯人,为了争取作为政治犯而不是刑事犯的权利,展开了不穿囚衣(因为这是政治犯的权利)而仅仅批着毯子的运动,随后升级为一场秽物示威运动,囚犯们不洗澡还把粪便抹在墙上。进而于1981年3月1日,关押在贝尔法斯特梅兹监狱中的爱尔兰共和军成员桑兹等4人宣布开始绝食。为此他们提出后来为人们所知的“五项要求”。
1. 有权不穿囚服;
2. 有权不做监狱安排的工作;
3. 有权和其他囚犯自由结交,并组织教育和娱乐活动;
4. 有权每周接受一次来访,收一封信和一件包裹;
5. 重新获得因示威活动而丧失的提前释放权。
桑兹的绝食得到北爱尔兰天主教徒的热烈支持。4月10日,即绝食后的第40天,桑兹在北爱尔兰一个以罗马天主教徒为主体的选区的补缺选举中当选为英国下院议员。4月20日,绝食斗争进入第50天,桑兹的健康情况迅速恶化。在监狱看过桑兹的3名爱尔兰议员断言,桑兹“只能活五六天了”。他们要求紧急会晤撒切尔夫人,并吁请美国政府出面调解。可是所有调解都失败,等待他们的果然是撒切尔夫人坚定的拒绝。1981年5月5日,在绝食了66天之后,桑兹终于死去。撒切尔夫人在下院发表演说,声称:对共和军囚犯让步,就等于给他们颁布屠杀无辜的许可证。桑兹死后,有10万人参加了他葬礼。为了纪念他,巴黎和德黑兰两座城市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条街道,法国政府为此还抵制查尔斯王子的婚礼。
5月21日夜11时29分,首批参加绝食的共和军成员全部死亡,紧接着又有一批囚犯自愿接替他们,开始了新的绝食。在1981年的夏天,共有10名绝食者死亡
而最终解决这一切的是爱尔兰共和军的政治组织,新芬党,在北爱尔兰大选的崛起,最终通过英国政府和分离者的艰苦谈判而迎来的历史性的1999的Good Friday Agreement。
20年前的我还在自己的论文做最后挣扎,各种媒体的解释与评论入了耳却没有入了心,直到20年后的这个暑假,当自己终于在游览车里绕了这街区走了两遍,望着蓝天下对立两派隔街而峙的彩旗,房屋外墙上你的英雄我的敌手的画像,废弃的监狱,骚乱标记的街头标志。历史才真正地写进了心中,虽然它很丑陋。
我想当时身处抗争漩涡之中的人肯定都觉得自己站在正确公理的一方,都是为本心为自由而做出各自的决断。就像黛玉说“我为的是我的心”,而宝玉则回:“我为的也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这世上有很多公平的心,正义的心,还有更多自认为公平的心,自认为正义的心,将办好事的好心,将办坏事的好心,将办坏事的坏心,将办好事的坏心,每一颗跳动的心,在隔离墙内外,所有的它们都统统被展示,被拷问,被探寻 …
我从崖边跌落, 落入丛山万座
呼声不烈不弱, 梦门何故紧锁
谁引我入明火, 谁推我入筐箩
谁割去我耳朵, 谁圈我以绳索
谁耻笑我执着, 谁把岁月蹉跎
谁碾碎了泡沫, 谁心已成魔
香港的崖边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