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铁血襄阳》连载(129)
(2025-11-23 05:1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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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襄樊风雨录·忠勇破围
咸淳六年的盛夏,鄂州城被烈日炙烤得如同烧红的铁板,连空气都带着灼人的热气,黏腻地裹在人身上。京湖制置府衙门的房檐角上,一只铜铃铛兀自摇晃着,铃身刻着的“咸淳六年制”五个字,经岁月打磨与日光暴晒,泛着温润而坚韧的金光。铃铛里的小铜锤还沾着昨夜的雨水,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水光,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发出闷闷的“咚——咚——”声,与远处树梢上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鸣交织在一起,偶尔还能听见街面上小贩挑着担子叫卖“冰酪嘞——解暑的冰酪——”的吆喝声,那声音穿过热浪,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清凉。
公堂之内,光线昏暗了许多,却依旧闷热。李庭芝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睛,指腹轻轻按压着眼眶,试图驱散连日来的疲惫。他手中握着一支红笔,笔尖悬在《京湖军需簿》上方,迟迟没有落下。桌上的一杯茶水早已凉透,水面上漂浮着两片泡得发胀的茶叶,孤零零地打着转,透着几分寂寥。他将毛笔搁在砚台上,发出“咔嚓”一声轻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公堂里格外清晰,又很快被外面老槐树上此起彼伏的知了声淹没。
桌上的水钟静静流淌,指针已悄然指向未时三刻。李庭芝花白的鬓角上,渗出一颗豆大的汗珠,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缓缓滑落,最终“嗒”地一声掉入桌案旁的铜盘中,将漂浮在水面上的几根松针冲得四散开来。他抬手拭去额角的汗水,指尖触到一片湿热,心中的焦灼更甚几分。
忽然,两只信鸽从滚烫的屋顶上空飞过,翅膀扇动的“扑棱棱”声由远及近,还伴随着几声清脆的鸽哨声。鸽子的羽毛上似乎还带着汉水边的湿气,显得格外沉重,掠过屋檐时,扇落了几片被晒得卷曲发黄的瓦松。李庭芝精神一振,目光紧紧追随着信鸽的身影,直到它们落在府衙的鸽棚中。
片刻后,一名亲兵捧着一封军报快步走入公堂,盔甲上的甲叶随着脚步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李庭芝接过军报,指尖触及那粗糙的纸张,只觉上面已被汗水浸湿,边角都磨得毛糙不堪。他深吸一口气,手微微颤抖着撕开信封,纸张发出轻微的“嘶啦”声。“寅时,张顺、张贵带着三千义勇军已然出发,奔赴襄阳,携带百余艘火鹞子船。”短短一行字,却似千钧重锤,砸在李庭芝的心头。
他的双眼早已红肿布满血丝,此刻更是湿润了几分,手指捏着军报,微微发抖。目光转向墙上悬挂的《江防图》,图上用朱砂标注的襄阳城,被密密麻麻的元军营地包围着,如同困在重围中的孤堡。“老天啊!望张兄弟与这三千勇士,能破敌围,救我襄樊于危难之中!”李庭芝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又透着无比的恳切。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响起一声沉闷的雷声,仿佛天空被敲开了一道裂缝。原本晴朗的天色骤然变脸,乌云如同被狂风驱赶的羊群,从天边疾驰而来,片刻间便遮天蔽日。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瞬间照亮了屋檐下那块“京湖制置使司”的金字招牌,也照亮了公堂内李庭芝凝重的脸庞。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隆隆作响,仿佛要将整个鄂州城都震塌。
李庭芝手中的红笔不慎倾斜,一滴鲜红的墨水滴落下来,落在《催调郢州粮饷》的公文上。那墨水滴如同血泪一般,在宣纸上慢慢晕开,逐渐渗透,将“马上启运”四个红字完全浸染,变得模糊而刺眼。窗外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在瓦片上,发出密集的声响,远处隐约传来有人弹奏古琴的声音,曲子弹的是《梅雨》,凄清婉转的旋律在风雨中飘散,更添了几分悲壮。
与此同时,清泥河与汉江交汇之地,风雨正酣。百余艘火鹞子船踏浪而行,浩浩荡荡,船身涂着的桐油在偶尔穿透云层的天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犹如一片金色的海洋在水面上翻滚涌动。船队如长龙般蜿蜒前行,船身在浪涛中轻轻颤动,浪花被船底激起,纷纷溅起点点白沫。船只紧密相邻,彼此呼应,船尾扬起的水花随着船行的节奏一同舞动,宛若巨龙在海中腾跃。
远望去,船头的“宋”字旗帜迎风飘扬,猎猎作响,鼓声震天动地,号角呜呜长鸣,仿佛在向天地宣告着一场壮阔的战役即将展开。船队在水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金色水线,随着浪涛的推涌,逐渐融入远方的雨幕之中,只留下阵阵哗哗的水声和浪花的回响。这百余艘船只齐心协力,踏浪前行,似天上神兵降临,势不可挡,彰显出一股雄浑磅礴、不可一世的气势。
“咔嚓”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劈开昏暗的天际,青白色的电光映照得对岸的鹿门山忽明忽暗,山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闷雷滚滚,震得船身剧烈摇晃,船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断裂。雷声中夹杂着缆绳绷紧的“吱嘎”声,又似有老蛟龙在深水中翻身搅动,令人心惊胆战。
两岸的柽柳被狂风刮得狂舞不止,枝条胡乱摆动,叶子如同无数枚铜钱般乱飞,拍打在船帮上“飒飒”作响,仿佛有巫师在暗中念咒作法。风声呼啸中,忽然传来上游漂来的破钟残响,“咚——嗡——”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几分诡异与凄凉。
张贵光着头,赤着双脚站在被浪花打湿的甲板上,任由冰冷的雨点狠狠砸在脸上,冲刷着连日来的疲惫与焦灼。他仰起头,任由雨水顺着脸颊流淌,眼中却燃烧着熊熊烈火:“老天爷!今日大雨正好帮我等乘风破浪,今晚定能撞破那敌人的铁索,驰援襄阳!”话音刚落,对岸的芦苇丛中突然惊飞几只猫头鹰,“咕咕”的叫声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刺耳。
张顺抹去脸上的雨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锋利的虎牙,眼中满是豪迈与自信:“小弟,昨日瞎先生已算得准!他说我等名字里带‘顺贵’二字,今日正是借龙王爷东风之时,定能旗开得胜!”他腰间的铜符牌随着身体的晃动,在风中发出“叮当”的清脆声响,与风雨声交织在一起,成了一曲独特的战歌。
大雨如银河倒灌,倾盆而下,无数雨箭密密麻麻地扎入江中,激起三尺高的水花。雨点打在船身的油布篷上,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那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逐渐变成了战鼓般激昂的韵律,催人奋进。
一群汉子光着膀子站在船头,古铜色的背脊在闪电的映照下,如同刀削斧劈般棱角分明。暴雨冲刷着他们的身躯,水流沿着肌肉的沟壑缓缓流淌,似旧伤未愈,又添新泪。一位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老兵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大声喊道:“痛快!这场雨比临安妓院的娘们还泼辣!来得再猛些才好!”
忽然一股巨浪汹涌而来,船身猛然向一侧倾斜,船上的众人身体也随之晃动。但那老兵的脚趾如铁钩般死死扣住甲板的缝隙,稳稳地站在原地,脸上依旧挂着桀骜不驯的笑容。船帮的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似已不堪重负,随时都会崩裂。
十六岁的水手张旦旦瘦得能看见清晰的肋骨,却浑身透着一股少年人的结实与韧劲。他双手死死抓住缆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缝中渗出细密的汗珠,混着雨水一同滑落。“叔!这雨点打得我睁不开眼!”他对着身旁的老舵工张定宝喊道,声音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却毫不怯懦。
牛皮绳在狂风中被吹得笔直,发出尖锐的“尖啸”声,似厉鬼哭坟般疹人。老舵工张定宝缺了三指的手猛地拍在少年的背部,力道十足,笑道:“旦旦!莫怕!这是汉江龙王请你喝酒哩!”他忽然压低声音,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看见没?那浪头里——”
远处的江面上,隐约传来奇怪的水声,似有巨大的生物在水底游动,令人不寒而栗。百余艘火鹞子船在怒涛中起伏不定,桅杆上的灯笼在雨雾中晕开一圈血红色的光晕,映照出汉子们手臂上“精忠报国”的刺青,忽明忽暗,宛若跳动的火焰。
一名独臂炮手用牙齿咬开火药袋,动作娴熟而利落,口中怒骂道:“狗日的元寇!爷爷今日便送你个火烧赤壁,让你们尝尝大宋男儿的厉害!”他忽然停下动作,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江面,脸上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那……那是啥?”
雷声轰鸣中,隐约传来铁链拖动的“铿锵”声,沉闷而有力,顺着江水的波动,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人和船一同剧烈摇晃,但这些汉子们却似已在甲板上扎了根一般,稳稳站立。雨水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汇成小溪,竟与船身的摇晃节奏诡异同步,仿佛人与船早已融为一体。
张顺忽然纵身跳上船帮,稳稳站立,任凭狂风暴雨吹打,他瞪大眼睛,望着前方的雨幕,大声吆喝:“弟兄们看好了!这汉江水——”他俯身舀起一瓢浑浊的江水,仰头灌入口中,甘甜的江水顺着喉咙流淌,“是甜的!这是家乡的水,是咱大宋的水!今日便喝了这江水,随我杀破敌阵,驰援襄阳!”
雷声中,上游漂来的破钟残响再次传来,悠远而苍凉。一双双满是老茧的手,有的紧握长篙,青筋暴起如龙;有的攥着火把,指甲缝里嵌着火药的黑色痕迹;有的抠进船板,指缝中渗出的鲜血与雨水交融,染红了脚下的甲板……
老伙夫忽然扯着破锣嗓子喊了一声:“兄弟们,风浪越大——!”
“鱼越贵!!!”众汉子齐声怒吼,声音震彻云霄,盖过了风声、雨声与雷声。那怒吼中带着对敌人的憎恨,对襄阳的牵挂,更带着对大宋的忠诚与无畏。
镜头急速拉远,长长的战船队犹如离弦之箭般破空而去,径直刺入浓密的雨幕之中,向着模糊不清的襄阳城方向疾驰而去。水花飞溅,风声呼啸,似要将天地都吞没,只留下一群忠勇之士,在风雨飘摇的汉江之上,书写着一曲悲壮的报国之歌。
与此同时,蒙古军万山营垒之中,气氛却截然不同。远处雷声隆隆,似鼓声震天动地,战场上残留的硝烟尚未散尽,与雨雾交织在一起,弥漫在江面上。汉江水浪滔天,哗哗地拍打着岸边,夹杂着铁链相碰的清脆声响,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激战伴奏。
天色渐渐暗下来,虽说雨已停歇,但乌云依旧厚重如盖,闪电如金蛇般在天空中蜿蜒游动,瞬间照亮万山堡两岸密密麻麻排开的战船。江水涨得满满当当,浪头又浑又猛,拍打着船身,溅起巨大的水花。蒙古水兵们忙碌地奔跑着,用铁链将一艘艘战船紧紧系在一起,船与船相撞时发出“哐当哐当”的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
蜈蚣快船的桨板在水中一上一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夹杂着江水冲击船身的“哗哗啦啦”声。李庭背着双手站在船头,身后四名百夫长手持长刀,目光锐利地紧盯着江面,神情警惕。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百夫长摩挲着腰间的刀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汉水一涨,南边那些旱鸭子肯定要趁夜偷偷送粮!他们的皇帝舍不得让襄阳饿死,今晚准有大鱼送上门来,到时候咱们便能立功领赏了!”
另一个身形瘦削的百夫长撇了撇嘴,语气中满是不屑:“大鱼?哼!万山堡在上游,粮食从来都是下游那帮龟孙子先挑拣,轮到咱们这里,只剩下些渣渣!还想立功领赏?我看是做梦去吧!”
突然,江风变得狂烈起来,吹得船上的缆绳“呜呜”作响,如同鬼哭。李庭握紧拳头,指关节咔咔作响。他的眼中寒光一闪,那寒光中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有挣扎,又迅速暗淡下来,化作一声低沉的叹气:“汉水涨了,重兵都调去下游防守了……咱们只需守好自己的阵地,按令行事便可。”说完,他甩袖而去,铁靴踩在湿漉漉的甲板上,脚步沉闷如闷鼓,带着几分压抑。
浪头不断拍打船身,水花四溅,远处传来蒙古兵喝酒喧闹的声音,夹杂着粗鲁的笑骂,与这边的凝重气氛格格不入。瘦百夫长看着李庭离去的背影,小声啐了一句:“呸!李将军投降蒙古,虽说当了个万户,但汉人终究是汉人,在蒙古大军中,谁又真的信任他?不过是利用罢了!”
大胡子百夫长眯起眼睛,目光紧紧望着江面,若有所思,过了片刻,他压低声音对瘦百夫长说:“今晚要是真有宋船从这里经过,咱们不如……”他用手比划了个砍杀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到时候抢了他们的粮草物资,再上报说是咱们击退了宋兵,功劳不就都是咱们的了?”
远处的树林中,“咕咕——”猫头鹰的叫声突然响起,凄厉而诡异。上游漂来的几块破木板,随着浪涛撞击在船身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听着怪异而令人毛骨悚然。
李庭孤身走到岸边,望着滔滔江水,心中五味杂陈。忽然,他停步回头望去,江面上升起浓浓的浓雾,船影在雾中摇曳晃动,如鬼魅般飘忽不定。他下意识地死死攥紧腰间的佩刀,刀鞘上的“大元”二字被雨水冲刷得锃亮,而在那两个字的底下,隐隐还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宋”字旧印记,那是他曾经身为大宋将领的见证,如今却被深深掩盖,如同他心中难以言说的过往与挣扎。江风卷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的目光望着襄阳城的方向,复杂难明,无人知晓他此刻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