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铁血襄阳》连载(128)
(2025-11-21 22:3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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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铜铃泣血
咸淳六年的铜铃悬在鄂州京湖制置府的檐角,经夏阳炙烤得金光灼灼,铃身“咸淳六年制”五个阴刻小字被岁月磨得温润,铃舌上还凝着昨夜的雨珠,泛着细碎水光。风过檐角,铜铃发出闷闷的嗡鸣,混着远处老槐树上知了不知疲倦的嘶鸣,还有街巷里小贩“卖冰酪喽——”的悠长吆喝,在午后的暑气里慢慢弥散。
公堂之内,李庭芝将红笔搁在砚台边缘,“咔嚓”一声轻响,像是斩断了满室的沉寂。他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眶,指腹抚过眼角的细纹,那里积着连日来的疲惫与焦虑。桌上的雨前龙井早已凉透,两片泡开的茶叶浮在水面,孤零零地随着杯底的残波微微晃动,一如这风雨飘摇的南宋江山。他目光落在案头那本《京湖军需簿》上,朱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簿册上的每一个数字,都连着襄阳城数万军民的性命,稍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水钟的指针已过未时三刻,铜壶滴漏声“滴答”作响,在寂静的公堂里格外清晰。暑气从门缝里钻进来,裹着潮湿的水汽,让李庭芝花白的鬓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一滴汗珠顺着鬓角的皱纹滑落,砸在案前的铜盘里,将漂浮的几根松针冲得四散开来。他抬手拭去额角的汗,指尖触到一片冰凉,那是连日来殚精竭虑留下的痕迹——襄阳被围近五年,粮道断绝,援军屡屡受挫,这座屏障南宋半壁江山的重镇,已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忽然,两只信鸽从滚烫的屋顶上空掠过,翅膀扇动的声音由远及近,还带着汉水边特有的湿气,让这干燥的午后多了几分水汽。鸽哨轻鸣,几片被晒卷了的瓦松从屋顶坠落,落在青石板上碎成细屑。李庭芝猛地抬头,目光追随着信鸽的身影,直到它们落在府衙后院的鸽棚上。他的心骤然收紧,几乎是踉跄着起身,不等亲卫禀报,便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
军报被送信的校尉紧紧揣在怀里,边角已被汗水浸透磨毛,纸页发皱,墨迹有些晕染。李庭芝接过军报时,指尖触到那片潮湿的凉意,还有纸张下校尉胸口滚烫的体温。他手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撕开火漆封口,展开纸页,一行遒劲的字迹映入眼帘:“寅时,张顺、张贵率三千义勇军启碇,携百余艘火鹞子船,溯汉江赴襄援救。”
院子里传来校尉脱盔甲的细微声响,甲叶碰撞的脆响与公堂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李庭芝盯着那行字,双眼渐渐红肿,浑浊的泪光在眼眶里打转。他转身回到公堂,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江防图》上,图上用朱砂标出的蒙古军防线密密麻麻,如同一张大网,将襄阳城死死困住。“老天啊!”他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指,抚过图上汉江的河道,声音嘶哑,“望张兄弟与这三千勇士,能破敌围,救我襄樊于危难之中!”
话音刚落,一声沉闷的雷声从天边滚来,像是上天的回应。李庭芝猛地抬头,望向窗外——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却乌云密布,黑沉沉的云层如同翻涌的墨汁,片刻间便遮天蔽日。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青白色的电光瞬间照亮了屋檐下“京湖制置使司”的金字招牌,将那五个大字映照得熠熠生辉,却又带着几分悲壮。
震耳欲聋的雷声接踵而至,公堂内的烛火剧烈摇晃,光影忽明忽暗。李庭芝转身欲回到案前,却见手中的红笔不知何时滑落,一滴鲜红的墨汁滴落在《催调郢州粮饷》的公文上,如同一滴血泪,慢慢晕开,将“马上启运”四个朱红大字完全浸染。雨点紧接着噼里啪啦地打在瓦片上,溅起细密的水雾,远处隐约传来古琴弹奏的《梅雨》声,曲调凄婉,与这雷雨交加的午后格外契合。李庭芝望着那片晕开的红墨,心中五味杂陈——粮饷能否按时启运尚未可知,张顺、张贵的援军又能否冲破重围?这汉江之上,注定是一场生死较量。
《怒涛击楫》
清泥河与汉江交汇处,盛夏的江水涨得满满当当,浑浊的浪涛翻滚着,裹挟着泥沙与草木,奔腾向东。百余艘火鹞子船一字排开,船身涂着桐油,在天光下泛着金红色的光泽,浩浩荡荡的船队如同一道金色的长堤,在水面上延伸开来,踏浪而行时,浪花被船底激起,纷纷溅起点点白沫,像是碎玉撒落在江面。
船队如长龙蜿蜒,船只紧密相连,彼此呼应,船尾扬起的水花随着划桨的节奏一同舞动,犹如巨龙在江中腾跃。船头的“宋”字大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鼓声震天动地,号角呜呜咽咽,在江面上回荡,仿佛在向天地宣告着这场救援的决绝。远望去,船队在水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金线,随着浪涛的推涌,逐渐融入远方的烟雨之中,只留下阵阵水声和浪花的回响。
“咔嚓——”一道闪电劈开天际,青白色的电光瞬间照亮了对岸的鹿门山,让山体的轮廓忽明忽暗。闷雷滚滚而来,震得船身微微摇晃,船板发出“吱嘎”的声响,像是不堪重负。雷声中夹杂着缆绳绷紧的锐响,似有老蛟龙在深水中翻身,搅动着一江怒涛。两岸的柽柳被狂风刮得狂舞不止,柳叶如同无数枚铜钱般乱飞,拍打在船帮上“飒飒”作响,仿佛有巫师在暗中念咒,想要阻拦这支一往无前的船队。
风声里,忽然传来上游漂来的破钟残响,断断续续,带着几分诡异。张贵光着双脚站在被浪花打湿的甲板上,任凭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冰凉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冲刷着连日来的疲惫。他仰头望着翻涌的乌云,放声大笑,声音洪亮如雷:“老天爷!今日大雨正好帮我等乘风破浪,今晚定能撞破那敌人的铁索!”
话音刚落,对岸的芦苇丛中突然惊飞几只猫头鹰,“咕咕”的叫声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凄厉。张顺抹去脸上的雨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锋利的虎牙,他拍了拍张贵的肩膀,腰间的铜符牌在风中“叮当”作响:“小弟,昨日瞎先生已算得准!他说我等名字里带‘顺贵’二字,今日正是借龙王爷东风之时!”
雨势愈发猛烈,如银河倒灌,无数雨箭密密麻麻地扎入江中,激起三尺高的水花。雨点打在船身的油布篷上,“噼啪”声不绝于耳,渐渐汇成了战鼓般的节奏,激昂人心。一群汉子光着膀子站在船头,古铜色的背脊如刀削斧劈般棱角分明,暴雨冲刷着他们的身躯,水流沿着肌肉的沟壑流淌,像是旧伤未愈又添新痕,却更显其刚毅勇猛。
“痛快!这场雨比临安妓院的娘们还泼辣!”脸上带疤的老兵王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他刚说完,一股巨浪突然打来,船身猛然一歪,眼看就要站不稳,王三的脚趾却如铁钩般死死扣住甲板的缝隙,稳稳地站在原地,仿佛与船体融为一体。船帮的木板发出“嘎吱”的呻吟,像是随时都会断裂,但这些在江面上闯荡了大半辈子的汉子,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十六岁的水手张旦旦瘦得能看见清晰的肋骨,却浑身透着结实的肌肉,他双手死死抓住缆绳,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叔!这雨点打得我睁不开眼!”他朝着身旁的老舵工张定宝喊道,声音被风雨淹没了大半。张定宝缺了三根手指的右手猛地拍在他的背上,力道十足,笑道:“旦旦!汉江龙王请你喝酒哩!”说着,他突然压低声音,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看见没?那浪头里——”
远处传来奇怪的水声,像是有巨大的生物在水底游动,带着沉闷的轰鸣。张旦旦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浑浊的江面上,一个个浪头翻滚着,隐约能看到水下有黑影掠过。他心里一紧,握紧缆绳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气——他知道,前方不远,就是蒙古军的防线,那些黑影,或许就是敌人布下的暗桩。
百余艘火鹞子船在怒涛中起伏不定,桅杆上的灯笼被雨水打湿,晕开一圈血红色的光晕,映照出汉子们臂膀上“精忠报国”的刺青,忽明忽暗,如同他们心中不灭的信念。独臂炮手陈六用牙齿咬开火药袋的封口,火药的硫磺味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狗日的元寇!爷爷送你个火烧赤壁!”他骂骂咧咧地将火药倒入炮膛,忽然眼神一凝,指着前方江面,“那……那是啥?”
雷声中,隐约传来铁链拖动的“铿锵”声,沉闷而有力,顺着江水的波动传到船队之中。张顺猛地跳上船帮,稳稳地站在摇晃的船舷上,任凭风雨吹打。他瞪大眼睛望着前方,大声吆喝:“弟兄们看好了!这汉江水——”说着,他弯腰舀起一瓢浑浊的江水,仰头灌入口中,嘴角流下的水珠混着雨水滑落,“是甜的!”
那破钟的残响又从上游飘来,断断续续,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恶战奏响序曲。老伙夫赵大叔扯着破锣嗓子喊道:“兄弟们,风浪越大——!”
“鱼越贵!!!”三千汉子齐声怒吼,声音震彻云霄,盖过了风声、雨声和雷声。他们的呐喊中,带着对敌人的憎恨,对家国的热爱,还有视死如归的决绝。
一双双满是老茧的手,有的紧握长篙,青筋暴起如龙;有的攥着火把,指甲缝里嵌着火药的黑色粉末;有的抠进船板的缝隙,指缝中渗出的鲜血与雨水交融,顺着船板流淌,滴入浑浊的汉江之中。百余艘火鹞子船如离弦之箭,破水而行,直刺入浓密的雨幕,向着襄阳城的方向疾驰而去。浪花飞溅,风声呼啸,这支承载着希望的船队,正义无反顾地驶向那场注定悲壮的战场。
《铁索寒江》
蒙古军万山营垒盘踞在汉江上游的咽喉之地,江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哗哗的巨响,夹杂着铁链相撞的“铿锵”声,在雨后的江面上回荡。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虽然停歇,乌云却依旧厚重如盖,低压压地笼罩着江面,偶尔有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如金蛇般蜿蜒游动,瞬间照亮两岸密密麻麻排开的蒙古战船。
江水涨得满满当当,浪头又浑又猛,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和草木,狠狠地撞击着蒙古军的战船。水兵们奔跑着,将一根根粗壮的铁链牢牢系在船舷的铁环上,船与船之间紧密相连,形成一道坚固的水上防线。铁链拖动的声响、船只相撞的“哐当”声、水兵们的吆喝声,混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肃杀的战场图景。
李庭背着双手站在旗舰的船头,身后四名百夫长手持长刀,目光锐利地紧盯着江面。他身着蒙古万户的服饰,长袍上绣着繁复的纹样,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复杂神色。江风裹挟着水汽吹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也吹得船上的“大元”旗号猎猎作响。
“汉水一涨,南边那些旱鸭子肯定趁夜偷偷送粮!”大胡子百夫长摩挲着腰间的刀柄,脸上露出冷笑,“他们皇帝舍不得让襄阳饿死,今晚准有大鱼送上门来,到时候咱们立个大功,也好在将军面前露脸。”
旁边的瘦削百夫长撇了撇嘴,满是不屑地啐了一口:“大鱼?哼!万山堡在上游,就算有宋船来,也得先过下游的弟兄们那一关,轮到咱们这儿,只剩下些渣渣!还想立功领赏?我看是做梦去吧!”他话音刚落,便听到远处传来蒙古兵喝酒喧闹的声音,混着浪涛声,显得格外刺耳。
江风突然变得狂烈起来,吹得船上的缆绳“呜呜”作响,像是厉鬼的哀嚎。李庭握紧拳头,指关节咔咔作响,眼中寒光一闪而过,随即又迅速暗淡下来,化为深深的无奈与怅惘。“汉水涨了,重兵都调去下游设防……”他低头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咱们只需守好自己的阵地,不得有误。”说完,他甩袖转身,铁靴踩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发出沉闷如鼓的声响,一步步走向船舱,背影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呸!李将军投降蒙古,虽说当了个万户,但汉人终究是汉人,谁又真信他?”瘦削百夫长见李庭走远,压低声音对大胡子百夫长说道,语气里满是讥讽,“听说他以前在宋军里也是条好汉,如今却认贼作父,真是丢尽了汉人的脸!”
大胡子百夫长眯起眼睛望着江面,眼神闪烁不定,他用手比划了个砍杀的动作,声音压得更低:“今晚要是真有宋船过来,咱们不如……先下手为强,不管三七二十一,杀他个片甲不留!到时候功劳是咱们的,至于李将军那边,想来也不会多说什么。”
远处的芦苇丛中,突然传来“咕咕????”的猫头鹰叫声,凄厉而诡异。上游漂来的几块破木板顺着浪涛撞击在船身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令人毛骨悚然。李庭走到船舱门口,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向江面。浓重的雾气从江面升起,渐渐弥漫开来,将蒙古军的战船笼罩其中,船影在雾气中摇曳晃动,如鬼魅般飘忽不定。
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佩刀,刀鞘上“大元”二字被雨水冲刷得锃亮,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手指抚过刀鞘,能清晰地感觉到底下隐隐约约的刻痕,那是一个“宋”字的旧印记——那是他曾经身为宋军将领的证明,是他心中无法磨灭的烙印。投降蒙古的这些日子,他夜夜难眠,一边是蒙古贵族的猜忌与提防,一边是对故国的愧疚与思念。这场战争,无论胜负,他都注定是个悲剧。
闪电再次划破天际,照亮了江面的雾气,也照亮了李庭复杂的脸庞。他看到远处的江面上,有一片黑影正顺着浪涛快速驶来,越来越近,隐约能听到鼓声和呐喊声,穿过雾气传到耳边。他的心猛地一沉——张顺、张贵的援军,终究还是来了。
铁链相撞的声响愈发密集,蒙古军的水兵们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弓箭上弦,火炮上膛,只待敌军靠近。李庭握紧了腰间的佩刀,指腹摩挲着那个模糊的“宋”字,心中一片纠结。他知道,一场惨烈的厮杀即将开始,而他,注定要在这场家国恩怨中,做出艰难的抉择。汉江的浪涛依旧翻滚,带着血腥味的风,从远方缓缓吹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