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铁血襄阳》连载(194)
(2025-11-15 03:27:22)
下一个
第194章:汉江怒涛
鄂州城的夜,总带着几分江南特有的黏腻。范文虎的官邸里,烛火被穿堂风搅得摇摇晃晃,将墙上悬挂的弓刀甲胄映得忽明忽暗,如同主人此刻阴晴不定的脸色。
范文虎瘫坐在铺着厚锦垫的胡床上,鎏金酒盏斜斜地倒在案头,琥珀色的酒浆顺着案沿蜿蜒而下,浸湿了他胸前的锦袍,留下一片深色的污渍。他双目赤红,眼角堆着郁气,方才在军议上被李庭芝当众驳斥的屈辱,还像针似的扎在心上。
两名妓妾挨着绣墩,指尖绞着帕子,低声咬着耳朵。左边那妾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细微的颤抖簌簌作响,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官人此番在军前折了威风,那李庭芝素有刚直之名,又是陛下倚重的能臣,他怕是要……”
话未说完,窗外骤然响起一声凄厉的鸦啼,划破了夜的沉寂。范文虎猛地端起案上剩余的残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淌下,他却浑然不觉,狠狠啐了一口:“呸!他个四品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也敢动爷的乌纱?”酒壶被他随手扫落在地,“当啷”一声撞在金砖上,碎成几片。
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核桃,语气陡然低了几分:“倒是师相那边……”话音未落,指下用力,那坚硬的核桃壳竟被他生生掐碎,碎壳混着果仁落在案上。
右边的妓妾突然打了个喷嚏,檐下的铜铃被惊得叮当作响。她脸色发白,扯着范文虎的衣袖低泣起来:“哎呀呀!奴家眼皮跳了一下午,总觉得心绪不宁……不如咱们收拾些细软,暂避一时?”
铜镜里映出范文虎骤然绷直的身影,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攥着核桃壳的手指关节泛白:“逃?爷是朝廷命官,手握重兵,岂能因这点小事就逃?”他霍然起身,身上的玉佩碰撞出声,甲胄摩擦发出铿锵之音,“纵使师相要降罪,也得先让襄阳那些蛮子见识见识爷的威风!”
就在此时,门帘被人哗啦一声掀开,副将呼延德大步流星闯了进来,靴底沾着的泥点甩落在光洁的地砖上。他高举着一个漆金信筒,脸上带着几分急切与亢奋:“将军!八百里加急,师相密函!”
范文虎的指尖猛地一颤,快步上前接过信筒,抽出里面的信纸。纸张在他手中沙沙作响,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脸上的阴郁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狂喜。猛地,他将信笺拍在案上,案上的博山炉被震得微微晃动,香灰簌簌落下。
左边的妓妾见状,连忙扑倒在地,抱住他的大腿,金钏撞在地上发出叮当脆响:“官人,莫非是……”
右边的妓妾更是慌乱,失手打翻了案边的胭脂盒,红色的胭脂洒了一地,她带着哭腔道:“莫不是催官人出征?快寻艘快船……”
“好一对乌鸦嘴!”范文虎骤然仰天狂笑,笑声震得梁上的积尘簌簌而落。他猛拍大腿,眼中闪烁着志得意满的光芒,“师相宽宏大量,赐我戴罪立功的机缘!此番出征襄阳,定要一鼓作气,再而三,不破襄阳终不还!”
呼延德连忙击掌喝彩,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师相圣明!将军英明!此番定能立下不世之功!”
那扑倒在地的妓妾却不肯罢休,泪水中混着胭脂,染花了容颜,她死死扯住范文虎战袍的下摆,指甲几乎要嵌进锦缎里:“官人三思啊!那襄阳城下便是索命的漩涡,蒙古大军势如破竹,太师这分明是让你白白去送死啊!”
另一名妓妾也撞翻了绣墩,扑上前来,身上的香囊散落一地,香气与胭脂味混杂在一起:“阖府上下几十口人,全仰仗官人活命,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活啊!”
“作死的粉头!”范文虎勃然大怒,袍袖带风,“啪!啪!”两声脆响,狠狠甩在两名妓妾脸上。珠钗应声落地,发出叮当的声响。他双目圆睁,怒视着二人,“爷正要建功立业,博取节度使的高位,你们偏生嚼这等丧气舌根!”
霎时间,屋内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地的声音。两名妓妾踉跄着倒退几步,捂着脸,染着蔻丹的纤指间,一滴殷红的血珠缓缓渗出,滴落在绣着缠枝莲纹的鞋面上。她们芙蓉般的面颊上,五道清晰的掌印如烙印般浮现,连鬓边的金步摇都吓得停止了颤动,唯有泪水无声地滑落。
几日后,汉江水面暑气蒸腾。千余艘艨艟战舰如同蛰伏许久的蛟龙,破水而出,迎着滔滔江水逆流而上。船头劈开黄浊的浪头,激得丈余高的水花四散飞溅,在烈日的映照下,竟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赤红的旌旗遮天蔽日,在江风里翻卷不休,那颜色浓烈得如同凝血。船队首尾相连,浩浩荡荡绵延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尽头。船舷边,三十名精壮的桨手个个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背脊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肌肉的沟壑缓缓滚落。他们两条臂膀筋肉虬结,如同老树根般粗壮有力,随着领桨官的鼓声整齐划一地摆动着木桨。
“咚!咚!”鼓槌重重砸在鼓面上,沉闷的鼓声穿透浪涛。桨手们齐声应和:“嘿——哟!”整齐的号子声与踏甲板的声响交织在一起,震人心魄。桨叶起落间,如同雁阵南飞,整齐划一,船首雕刻的龙纹破开波浪,硬生生在湍急的江流中犁开两道雪白的浪痕。
年轻的桨手李大憨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十个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虎口处早已震裂,鲜红的血痕混着汗水,一滴一滴砸在船板上,晕开小小的血花。忽然,“咔嚓”一声脆响,那碗口粗细的榆木桨柄,竟被他生生握出了一道裂痕。
一旁的老卒李栓子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看了眼李大憨,嘶哑着嗓子鼓励道:“襄樊城里的父老乡亲,已经断粮多日,正眼巴巴盼着咱们这救命的粮船哩!今日便是拼却了这条性命,也得把船划到汉水北岸去!”
江风陡然转急,呼啸着掠过江面,卷起层层浪涛。老桨手张铁头猛地一个箭步跃上堆着的粮袋,身上的蓑衣被狂风吹得啪啪乱响。他抄起一面铜锣,运足全身气力,猛地敲了三下:“锵!锵!锵!”
铜锣声如霹雳般穿云裂石,压过了风声与浪声。张铁头高声喊道:“弟兄们且看仔细!想当年岳爷爷朱仙镇大捷,靠的便是咱这般同舟共济的劲头!今日咱们千船竞发,气势如虹,岂能叫那北边的蒙古鞑子看扁了去?”
他的声音刚落,天际突然乌云压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桐油浸过的帆布上,声如密鼓。百丈高的浪墙迎面扑来,却被昂首的船头狠狠破开,化作漫天银亮的雨雾。整个船队恰似一条游龙摆尾,在惊涛骇浪之中,画出一道壮阔的航迹。
楼船最高处,范文虎手扶剑柄,一身鎏金甲片在雨水中泛着森森冷光。身后的亲兵高举着一杆“范”字帅旗,任凭风吹雨打,依旧傲然挺立。参军吕文信俯身看着手中的黄铜罗盘,眉头越皱越紧,那罗盘的指针正在剧烈晃动,始终无法稳定。
“不好!”吕文信突然失声叫道,语气中满是惊惶,“前方三里,便是蒙古水军的水寨!”
部将呼延德攥紧令旗的手微微发抖,他凑近范文虎,急声道:“将军,探马来报,那蒙将阿术早已在江面布下连环舟阵,铁索横江!咱们这些漕船笨重,根本冲不过去啊!”
范文虎眯起双眼,向远处眺望。江面水雾弥漫,隐约能看见蒙古水寨的轮廓,以及横亘在江面上的铁索。他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心里打着算盘:贾师相许给俺的那顶节度使乌纱,固然诱人,可这蒙古军的阵仗,实在太过吓人……可恨,这汉水浪头也忒急了些,若是强行冲阵,怕是凶多吉少。
他沉吟片刻,突然拔高声音,厉声喝道:“传令!各船收起铁锚,全队改走东边汊路,避其锋芒!”
军令一下,船队顿时骚动起来。东边汊路水浅滩多,本就不适合大船通行,此刻仓促转向,更是乱作一团。就在此时,蒙古连环舟上突然箭如雨发,火箭带着熊熊火焰,“噗噗”扎进宋军的帆布,瞬间燃起冲天大火。
范文虎的旗舰率先调转船头,船尾在江面划出巨大的漩涡,引得周遭船只纷纷避让,原本整齐的船队瞬间溃散。不少船只失去指挥,慌乱中接连撞上暗礁山岩,高大的桅杆“咔嚓”折断,轰然压垮了下方的士兵,惨叫声、落水声此起彼伏。
岸上,宋将來兴国正率领骑兵试图冲锋接应,可战马的马蹄刚踏入江边泥沼,便深深陷了进去,难以动弹。突然,两侧山林中竖起无数狼头大纛,蒙古伏兵四起,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向宋军骑兵,惨叫声响彻江岸。
江面上,范文虎站在旗舰的甲板上,看着身边的船只一艘艘被火箭击中、倾覆、沉没,看着蒙古军的回回炮抛出巨石,将宋军战船砸得木屑飞溅,鲜血染红了江水。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握着“范”字令旗的手颤抖不已,喉结上下滚动,声嘶力竭的吼叫被风声和浪声吞没,只余口型反复蠕动:“弃船!调头……逃命!弃船!调头……逃命!”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弃军而逃。十万石粮草,无数军械,尽数沉入汉江,喂了江中之鱼。而襄阳城头,那些望穿秋水的守军与百姓,等来的不是救命的粮草,而是蒙古人在岘山筑起的新城。
地图上,代表蒙古军的黑色包围圈正不断收缩,与虎头山营垒连成一片。铁索横江,孤城被困,襄阳的命运,在这场汉江惨败之后,变得愈发渺茫。江风呜咽,仿佛在为那些葬身江底的宋军士兵哀悼,也在为这座危在旦夕的城池叹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