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深城,像被困在一口蒸笼里。湿热的空气裹挟着阳光,从地面一寸寸往上烘,只要离开空调房就再也无法躲开那股黏腻的感觉。机场外的柏油路泛着细密的白光,远远望去像被阳光熔化了一层皮。
程闻站在接机口散落的人群中,一手拿着一杯冰咖啡,一手翻着手机,一缕汗从鬓角滑下,被他用手背抹掉,动作自然又干脆。他瘦高的个子在人群里很显眼,今天穿了一身黑,黑t-shirt和黑色休闲裤,显得低调又很潮。
他眉眼舒朗,鼻梁挺拔,嘴角天生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弧度。即使站着不动,也像是随时准备迈开步子的那种人,有冲劲,有方向感,整个人像一根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有人路过多看了他一眼,他却毫无察觉,像是习惯了被注视,也懒得回应。
他本来是最怕热的,但今天的烦躁,不只是气温。是那个他已经快忘记模样的人——顾言时。
“顾言时。”他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掩饰一点点不自然的情绪。
两人算是从小就认识,按人们常用的说法叫“发小”。但若真要说起从小一起长大,无话不谈,那倒不是,事实上,他们之间真正一起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两家的熟识,源于他们的母亲。两位妈妈是多年的同事,感情极好,都在市财政局工作,是机关里出了名的一对“闺蜜搭档”。他们的父亲,倒不在一个系统。程闻的父亲在矿务局任职,而顾言时的父亲则是市一中的校长。
程闻家住在矿务局大院,地处郊区,那里是个典型的煤城,城市几乎是围绕着十几个大小煤矿发展起来的,而顾家则住在教育局家属院,位于市中心,两家相距十几公里。两人也因此各自在不同的学校念书,从小到大,生活并没有太多交集。
即便如此,因为两位母亲的关系亲密,每逢春节、端午、中秋这样的节庆日子,两家总是要在其中某一家吃上几顿饭,或者串门送礼物,程闻依稀还记得,有一年春节就是在顾家过的。那年他爸买了一大堆烟花和爆竹,两人一块儿在小区的空地上放得不亦乐乎,冻得鼻尖通红也舍不得停手。
还有一次,是顾家到他们家来吃年夜饭,饭桌上大人们聊的兴致正浓,桌角放着几瓶小香槟,包装像果汁一样诱人。他俩一时起了贪嘴的念头,趁大人没注意偷偷开了一瓶。结果香槟刚喝两口,顾言时就脸红耳赤,整个人晕乎乎的,最后直接倒在程闻的床上,昏睡了两个小时才醒过来。
这些记忆,像是时间的碎片,被尘封在角落里,偶尔回头一想,也觉得挺有趣。但说到底,那些事也都发生在小学低年级的时候,真正的交情,也不过是因为家长关系亲近才搭上线的孩子式相处,谈不上多熟悉,也谈不上多深刻。
但从上了中学之后,两人见面的机会便越来越少了。程闻记得,那段时间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父亲在单位出了点事情,虽说没闹到什么不可收拾的地步,但在那个圈子里,风言风语难免,两家也因此逐渐少了往来。
到了高中,彼此的生活更是天各一方。因为顾言时高一就去了澳洲留学,住在大舅李济远家。
李静兰出生于东北某市的一个书香门第之家。她的父亲李铭儒,是当地一所大学的文学教授,学识渊博,性格儒雅、温和。她的母亲也出身教师家庭,一家人生活虽不奢华,却清雅有序。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国家三线建设全面铺开,李铭儒作为重点调配的人才,被安排调往西南新建的工业城市——一座以煤矿为基础的新兴城市,也就是后来人们所称的“煤城”。
煤城当时刚刚建市,百废待兴,学校寥寥无几,教学条件一般。李静兰那年刚刚上小学,还不太懂事,李家一共有三个孩子,李静兰是最小的女儿,上面有一个哥哥李济远,正在读高二,还有一个姐姐李静萱,在上初二。因为两个孩子正处在关键的学业阶段,为了不影响他们的学习,李父决定暂时将他们留在东北,由李母照料,自己则带着年纪尚小的李静兰,先行赴任煤城,为全家打前站。
李济远一直成绩优异,一年后便凭借优异的高考成绩,考入了位于北京的顶尖学府,大学毕业后,李济远凭借出色的学术能力与科研潜力,获得澳大利亚某知名大学的全额奖学金,赴海外继续深造,后定居澳洲。
李静萱高中毕业后则考上了父亲当年任教的那所东北老牌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成为一名大学教师。
李母多年来奔波两地,一边照顾留在东北的两个大孩子,一边担心远在西南煤城的丈夫和幼女。等到李济远远赴海外,李静萱也站稳了脚跟,有了自己的生活节奏,李母才终于卸下重担,启程南下,搬来与李铭儒和李静兰团聚。
程闻对古言时的印象,也就停留在那些小时候的碎片里,偶尔能从母亲那里听到些零星消息,比如“老顾家那儿子跳级了,本硕直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