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为光,写他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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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旅 第十一章 遇难

(2025-07-09 10:21:29) 下一个

程颀来到井口时,天还擦黑,夜雾低垂着,像一层潮湿厚重的帷幕笼罩在矿区四周。探照灯高高挂在井架上,白得晃眼的光束划破雾气,把整个井口照得宛如白昼,空气里弥漫着煤尘混合着潮气的味道,沉闷而呛鼻,还有隐隐的焦灼味残留在鼻腔深处。

井口早已围满了人,刚升井的矿工们灰头土脸地站在一旁,有人脸上带着擦伤,还有人裹着急救毯坐在地上,脸色苍白、满头冷汗,眼神还惊魂未定,一具担架从罐井升起,抬着的是一名昏迷的矿工,急救员正一边测脉搏,一边呼喊他,旁边围了几个闻讯赶来,焦急等待的女家属,其中一人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嘴里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身体颤得厉害。

程颀来脚步不停,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人群。他一眼扫过周围的情况,神情沉着,眸色却压得极深,他一边利索地换矿工服和胶鞋,一边对救护队长问:“什么情况?还有几个人没联系上?”

“还有三个人,最后一次通信是在西二采区,现在联系不上。”救护队长立刻回答,声音也压得低沉。

“多久没信号了?”

“将近四十分钟。”

“谁是最后一个通话人?”

“是李海军当班小组长。他说那三人当时可能在回撤途中,但突然和他们失联。”

程颀来没再多说,皱着眉头,“怎么不第一时间上报?”

“井下当时也乱,信号断得太快。”救护队长说。

“太快了不是理由。”他语气不重,却带着让人不敢辩驳的压迫感,换好衣服,他伸手拿过头灯,动作干脆利索,手指因多年的煤尘侵蚀略显粗糙,却一丝不乱地调整好装备。

他刚系上矿灯的头带,忽然四下扫了一眼,皱起了眉:“赵副矿长呢?还没到?”

站在一旁的值班矿工立刻答道:“已经打过电话了,赵副矿长说他今天早上胃疼,起不来,可能晚一点。”

“胃疼?”程颀来的声音顿时冷了几分。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双目如刀锋般扫过那人,“现在这种时候他还在家躺着?通知他,十五分钟内必须赶到,不到人,矿务会直接上报。”

说完这句,他没再废话,扣紧安全帽,转身朝通风井口走去。边走边下达指令:“先封掉北一线的电源,通知调度室确认西二采区的风压状态,备用风机做好随时开启准备。”

“好,程矿,我安排人跟您一块下去。”救护队长立刻应声,正要吩咐队员跟上。

“让值班的老李跟我下去就行,不用再多人,你留在上面,协调地面资源,谁到现场都不能乱,所有人都听你的调度,等赵副矿长到了,让他接手。”

程颀来从来都不是喜欢说废话的人,他在矿上干了几十年,从最底层的采煤工一路做到矿长,所有人都知道他脾气直,火气大,但是讲理、负责、敢担当。谁家有事,他帮,谁出差错,他查,谁偷懒,他绝不包庇。

罐笼到了,铁门哐啷一声打开,发出沉重的金属响,他跨进去,站定,随着启动的轰鸣声,罐笼缓缓下降,速度稳定而均匀,井筒壁上的湿气夹杂着煤尘的气味迎面扑来,越往下走,温度越高,灯光越来越暗。

“井下通风有没有问题?”程颀来低声问身边的随行老李。

“西二那边主风机没断,副风机也在运转,风压比平时低一些,但还在安全值内。”

程颀来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老李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只是西二采区局部通信还不稳定。”

“知道了。”他语气低沉,“一会我要自己看看塌方点的位置和程度。“

罐笼在井下七百米处稳稳停下,巷道的昏黄灯光从远处透过来,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煤灰气息,程颀来走出罐笼,脚踩在巷道坚实而略湿的地面上,矿灯在他额头照亮前方,一束白光穿透黑暗。

“电缆还在,轨道没断,至少这一段没塌。”他一边观察一边判断。

“老李,你留在这儿,这里通信信号好,你保持通信畅通,我自己到采面去。”程颀来交待老李道。

“程矿,我跟你一块去吧,现在刚塌方完,太不安全了。”老李着急应声。

“不用,我一个人去,你留在这里。“程颀来的语气不容讨价还价。

西二采区在前方右拐处,空气闷热,巷道的照明忽明忽暗,走到半道,程颀来忽然在一处巷角蹲下,手电往地上一照,是些脱落的煤矸石,还有新鲜的碎岩,他伸手摸了摸,细小的粉尘还温热。

“刚塌不久。”他心头一紧。

巷道左壁的一部分支护钢梁明显变形,有两根梁已经弯曲,碎石堆积,形成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小堰塞体,他绕到一侧,靠近岩堆,发现塌方区并未完全堵死巷道,但落石量不少,说明当时的冲击力非常强。

程颀来摘下手套,靠近塌方处仔细聆听,他压低呼吸,几秒后,他听见石堆那头传来极轻微的碰击声,像是金属敲击,又像是手电撞到岩石。

他立刻直起身来,迅速回身拉开无线对讲:“西二采区确认有人信号,有敲击声,预计在塌方后侧,启动紧急支护方案,准备第一小队进场,我现在回撤,布置救援。”

对讲里传来清晰的“收到!”

他又看了一眼岩堆,眉头紧锁,但眼里却闪出一丝光。他深吸一口气,原路返回。

程颀来回撤的脚步刚刚迈出没多远,身后传来一阵极细微的碎石滑动声,他猛地回头,只见塌方区最上方的一块横梁因重压变形,支撑点已然松动,碎石堆开始微微震动,仿佛整个体积正被暗中拉扯,就在那一瞬间,一道闷雷般的声音在地底炸开——

“轰!”

整段塌方再次垮落,黑暗中石块裹挟着尘土倾泻而下,电光火石间,程颀来来得及退,无线电里的回音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长达数秒的绝对沉默。地面上,值守的救护队长忽然皱眉,按下对讲机:“程矿?请回答,程矿你听得见吗?”

无线电传来一阵沙沙杂音,随后便再无回应。

“程矿失联了!”副队立刻喊出声来。

所有人心头一沉。

……

二十几分钟后,第一批救援小组进入塌方区,沿着崩塌后的新断面,矿工们小心地拨开巨大的岩石,支设木梁,拖拽电缆,行动如履薄冰。

“这边有头灯!”有人喊。

“是程矿的!”另一人声音发颤。

他们加快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扒开乱石,终于在一块倾斜的钢架下找到了程颀来的身体。他被碎石堆半掩着,整个上半身被横梁砸压,胸口再也没有起伏。

那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了。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哭喊,只有矿灯在黑暗中闪着颤抖的光,照着他满是尘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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