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异乡，怀旧当作补品
F大夫的房子离我家不过十来米，居家四周草木茂盛比墙还严实，只听人声不见人形，喧嚣时代漏网的一丝缕古朴。十多年前，大夫退休了，我有机会目睹了他的真颜，他每天清早跑步正赶上我遛狗，碰到了，我微笑，他严肃，丝毫没有邻里气氛，一位遛狗同事曾经看着他的背影点评：
“一张怨声载道的傲慢脸，怎么还能作大夫。”
我粉饰他为矜持，大夫嘛，负责挑人毛病的，眼光必得高人一等，大学生里，学法和学医的常比其它专业傲慢，大约已形成习俗，F大夫悬壶济世已久，傲慢没必要了，便换成了矜持。我见过他一次笑容，浅浅的微笑使他的脸比寻常好看多了，得到他微笑的是一位有些年纪的女人，可是他曾经心仪的患者呢？其实医家不必本事太高，但态度要和善，病本由心生，几句贴心话加一张可亲的脸就能祛病五分，如果话说到了位，连药都省了，大夫不能没有患者，他怨天忧人对我，对患者定是另一副面容。
深秋清晨冷嗖嗖，大夫无畏地光着两条腿，腿上的肌肉条理清晰刚劲，跑得轻松从容，看得我自惭形秽。后来听说，他在城里火车站对面开了个酒吧，这让我很刮目相看，小车不倒只管推，居然推出另一片天，大概也是从那时起，他不再晨练了，换了岗位改做台了吧。我常在街上遇到大夫夫妇，穿着优雅，像个出身高贵的艺术家，颈上系着丝巾，外套老式，但质地、款式、风格都与矜持同步。大夫头顶礼帽，见人打招呼轻轻触帽沿，一派古典风度，令我赏心悦目。两人尽管个头都不高，却让人有居高临下的感觉，每次见到他们我都不由自主地想，在酒吧坐台时也这般矜持吗？那酒能卖出去吗？
我先生退休后把我辞了，离退休近在咫尺的我无人青睐，便去了劳动局报道，拿了一阵子失业救济金。劳动局负责接待的女士与我一见如故，每次约会都天南地北扯上一个钟点，有一次竟扯到了大夫的酒馆，她陶醉地吹捧，那是她见过的最有情趣的地方，大夫本人更是魅力十足！我听了不敢相信，我们说的是一个人吗？对他的好奇也越发深了，只是相遇时他玩矜持，我装淑女，相互端着刺总也无法靠近，时光荏苒我淑女都垂了暮，也未能整出他一句话出来，一向自诩能让棺材板出声的我，自尊受到了伤害。
二年前大夫家大动干戈，把房前的一片高树丛修剪出一片凹形，久违的阳光倾盆而泄，他家门廊前豁然开朗明媚。只要天气好，大夫就半躺在一把陈旧的大木椅上，或阅读或打盹，整个人阳光浸染，他头上扣着顶比他年轻不了多少，已看不出原色的鸭舌帽，穿着和帽子大概也是同龄的皱皱巴巴的吊带裤，身上盖件老旧外套，操劳疲倦的老农民似的，蜷缩在木椅上打盹。帽子遮住了他的眼睛，下巴埋在外套里，只见鼻头在阳光下扇呼，大木椅把他衬托得那么瘦小，不经意还以为是堆旧衣物呢。可偏偏这堆积的陈旧，给人一种难以描绘的舒适与安逸，作神仙也不过如此，先生与我同感，说大夫矜持下另有深度，否则出不了这等画面。
一个偶然的机遇，终于与大夫相识，还是他主动来和我们搭讪，既然水到了，我乘机渠成，不但见识了他那按照五十年代风格装饰得情趣盎然的酒吧，还请他作模特，想把那神仙境界画出来。我拿着手机对光选角度，请他微笑，他无动于衷，不但不笑还故意露出些凶狠，告辞时他一本正经地问，在人们眼里的他是否过于严肃？我飞快地回答，不是严肃，是怨声载道！
大夫的名字从字面上看可以译成酒乐，祖上很可能就是酿酒的，四十年前他包下小镇上的一块葡萄地，长年累月除了关照患者就是关照葡萄，从种到收到酿成酒全盘身体力行，每年出产葡萄酒大约150瓶，贮藏在自家地下室的大酒桶里，喝起来方便得很。他就地取材用自己的名字作酒名，一语双关，酒标是他学艺术的女儿设计的，另一个学法律的女儿和他们夫妇共同经营酒吧，遗传基因可谓根深蒂固。因我水平低下，画不出那股世外闲人的悠然，便给他画了幅含笑的头像，身后画个酒桶，身前画串葡萄，“我偏要让你笑！”狠狠的，我画着他的笑容。
本来就是画着玩，完成后自己挺满意，便传到他的邮箱请他在电脑上看。
“打印下来贴在酒瓶上。”我给他出主意。
然后得知，他既无手机也无电脑，家里连网都没有，他得在酒吧的电脑里才能看到我的画，如此一个老古董，幸亏退得早，否则连诊所都开不下去！科技时代，假医生可以在网上纵横行骗，真医家没有网倒寸步难行。打那以后，他见到我不再那么矜持，我好奇地问，他板着脸不说话如何开得了酒吧，你得和客人周旋啊，他的回答倒也有趣：
“酒吧里客人和客人自己聊，我退休后就不再与人闲扯啦。”
人生在世，万事均有尺度，无论善恶过了线就得付出代价，大夫退休前是不是话说得太多，笑得也太多，因而现在不得不矜持？
去年圣诞节时，我在街上遇到大夫夫妇，他们又穿着那套高雅的行头，大概正准备去酒吧，我高声问候他们节日快乐，再没有想到，他们俩同时回复我的问候不说，还不约而同地给了我一副灿烂的微笑！那时临近傍晚，天色已擦黑，那愉快的笑容亮了半条街，我呆住啦，终于，我找回了自己的骄傲。
人这一辈子无论长短，都是一块橡皮泥，看你怎么去捏。我不是什么大材，不过捏些小把戏，一些让自己快乐的小把戏，坐在人生的吧台前，捏着我，捏着你，大夫一家的笑脸，就是我的小把戏。
21、11、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