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异乡,怀旧当作补品
正文

三圣和乡下人

(2025-12-07 02:42:35) 下一个

 

基督降临日历的第一个窗口开启了,哇,漫天大大小小的雪花飘啊飘,像做梦的孩子,甜蜜,柔和,悠悠的,静静的,二千多年前,东方的三位圣贤,循着那颗明亮的星,带着礼物来恭贺耶稣的诞生。我虽然没有信仰,但回国时正赶上圣诞时期,都要买几样基督降临日历带回去,送给有小孩子的人家,孩子们都觉得新鲜有趣,一天开启一个窗口,总有惊喜。后来圣诞节全世界泛滥,跟信仰没有半毛关系,只是多了一条生意赚钱路而已,但我仍旧喜欢基督降临日历,它给我一种宁静下的惊喜。

说到三位圣贤,不禁忆起儿时的三个男人,他们都不是什么伟大的光荣的,却偏偏在我脑子里住到至今不肯消失,曾问过儿时的朋友们,无人对他们有丝毫记忆,是我不同寻常,还是那老三位不同寻常?他们的平凡在我的脑袋里掘了一个深深的坑。

牛 叔

牛叔是街对面煤厂的工人,我们这个院子烧得煤都是他负责运送,一件很辛苦的工作。牛叔英俊,眼睛大,眉毛重,皮肤白,尽管总是被煤抹成花脸,记得他还有两个酒窝,唯一挑剔的是他的两条腿,罗圈的利害。牛叔的家事我一点都不知道,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只记得只要牛叔一来,立刻茶水伺候,家里没人抽烟却专为他备着,大人们都对他客气有佳嘘寒问暖,大人们说,牛叔不可得罪,得罪了家里就有断炊的危险,他说声音有些沙哑,很可能到谁家都给烟抽,抽成了烟嗓?牛叔送煤来时,各户的保姆看见后,都急着从凉台上探出身高喊:“老牛啊!”牛叔则笑嘻嘻地“哞”一声回答,他是所有保姆的意中人。

    我家住的楼盖在高处,送煤要上一个坡,他每次来要在楼下喊,XX 单元XX号,下来推车啦。有一次我家不知没人还是没听见,牛叔只好自己推,力气不够一车煤球统统滑了下来,许多都碎成了煤沫,我们必须把沫子做成煤饼后再烧。我家一个月需要600斤煤球,一筐50斤,一车12筐,牛叔一次背两筐还要上三层楼,他的腿一定是被重量压弯的,他对孩子很和蔼,和各家的爸爸说话都称官衔,难得他记得那么多头衔,他自己或许从前也是个官,可惜我一无所知。

文革来了,大家都起来造反,煤厂的工人也不例外,第一个被打破的就是不再送煤,要煤自己来拉,后来平静些改为只送到楼门口,要煤的人家自己往上搬。烧蜂窝煤的人家搬煤容易些,找块板慢慢运,我家烧煤球,50斤一人搬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两人抬楼道里不好走,倒出一半又容易把煤搞碎,总之是个头疼的事。那时我十来岁,索性一个人搬,上一段歇一段,累是真累,但很有成就感,如果注意到我的腿也不直,肯定就是那时压的。

长大后打听牛叔的事,说是还当过造反派的头头,闹活得厉害,只是挺早就走了,好像得了癌症。可惜了那么一个俊美的男子,和那么喜兴的一声“哞”,他的眼睛亮亮的目光灵活,很可能是属猴的,那时的他已经是中年人,就算不患病今天也该归西了,趁我还在,把他记下来。

炉匠

我家住的公寓是当年为苏联专家设计的,欧式风格,厨房的灶不小,灶里盘着水管,和架在高处的一个小锅炉相连,一直通到卫生间,卫生间里有浴缸和淋浴,只要炉子不灭就有热水可用,很方便,烦人的是炉壁的泥很容易破损,总要请人来重新抹砌。院里有位老师傅是专门的砌炉匠,在我眼里他是个很独特的人物。因为就他一人管此事,因而他是“大爷”(2声)我妈去请他时毕恭毕敬,他来时先上一瓶酒,他是个贪杯的。他推着个小车,车里是砌炉子的专用土,卸在楼前的土地上便开始和泥。 

我那时是小学生,在我眼里他原本就是个大爷,一个老大爷,他戴着顶工帽,干活时打赤膊,穿的是老式免裆裤,用根布带子系在腰间,肚子挂在腰带上特别的突出,我第一次看见他非常吃惊,人的肚子怎么会长这么大?!他懒懒的抬起眼皮撇我一眼,什么表情都没有继续和他的泥,还不时泯上一口白酒,他不用杯,直接对着瓶嘴喝。和好了泥拎到楼上,先嘁哩咔嚓把炉子里的旧泥巴除掉,一阵灰土烟弥漫,他的脸上也和了泥。

我站在厨房门口观看,他一把泥一把水的膛着炉子,其他的都视而不见,我有一种感觉,他蔑视一切。他说活很简洁,两字,回答你也如此,两字,脸上自始至终没有笑容。完毕,我妈唱着赞美词儿,竭尽恭维之能事,倒也不是虚情假意,都知道他手艺高超,他膛过的炉子省煤火还大,难怪他傲慢。文革时,什么服务都没有了,但炉子需要服务,没有炉子一家人没法子活,我便开始学着他的样儿自己膛,他用什么泥我不清楚,反正搅和到一起就是泥。我在外面挖些土再掺上烧过的煤灰,满满当当和了一大盆,再把一盆清水往灶上一摆,先嘁哩咔嚓敲掉旧泥,也跟他一样,满头满脸都是灰,然后一把泥一把水,居然也光溜溜的膛好了,除了没打赤膊喝老酒,所有的都跟他做的一模一样,把我妈看得目瞪口呆。

我,得意得面呈傲色,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老大爷是叫人恭候的“大爷”啦,那时的他大约已年过五十,定是早就去了该去的地方,那里肯定没有灶,但是不是也没有酒呢?

拾荒 

他,不知姓甚名谁,孩子们都叫他掏垃圾老头儿,按说这很不礼貌,在传达室工作的老头儿我们都称大爷,为什么不把他也叫大爷呢?是因为他掏垃圾低贱吗?我无法解释,8岁那年搬到院子里,别人怎么叫我也跟着怎么叫。他负责院子里若干个楼的垃圾,每天早上来一次,推着个车,车里一个耙子一把锹。他人清瘦,戴着副深度眼镜,镜片如瓶底厚,像一位老学究,他有文化,歇息时坐在车把子上读报,有时还读书,我老觉得他的外貌像电影里的国民党参谋长。但他肯定不是国民党,我父亲工作的单位保密度很高,无论如何不会派曾经的国军来工作,再说钱学森家的垃圾也是他负责,那岂不更危险嘛。那时候家家户户没什么了不起的垃圾,所有的东西都物尽其用,哪里像今天,挺好的东西随意丢掉眼睛都不眨,更有甚者,拾荒人的口味都是九品以上,以前打破头抢着要的,现在都成了狗屎般的累赘。掏垃圾老头在那些垃圾里扒拉来扒拉去,还是扒拉出些值得留下的,他收攒起来卖废品。

对他印象深刻和他女儿有关,他干的事情虽然有固定收入,但肯定不是财大气粗,社会地位也不会被人看好,尽管总是宣传什么革命工作人人平等,不过哄小孩罢了,你见过迄今为止哪个社会是平等的呢?!他家老婆何人我不认识,他女儿我倒是常见,一个娇小玲珑五官秀丽的女儿,在院图书馆工作,有一副挺和善的面孔,我却不喜欢她,对大人,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军官,她笑意嫣然甜甜的,对小孩子却爱搭不理的板着脸。她的桌上摆着本打开的书,旁边还有个宜兴小泥壶,没人来借书时,她一边看书一边对着壶嘴喝水,怡然自得十分享受,令人羡慕的心痒,我作图书管理员的理想很可能就是从那时萌芽的。那时我第一次进图书馆,什么都新鲜,对她的印象非常深,图书馆设在集体大楼的一厅,大楼里住的都是些年轻的单身军官,个个都是名牌大学毕业,换作我也肯定笑得花枝灿烂,只是我还太小不谙风情,她的模样秀丽柔和细致,我总觉得和她爸爸不合音律。她和她的爸爸,在我眼里都是人物,尤其是她的爸爸,很有些神秘感,六十多年了过去了,掏垃圾老头肯定不在了,他那个秀气的女儿或许也去啦,还在逗留的我为他们留个念想吧。

 

我总喜欢普通人平常事,有地位有头脸的大人物在我眼里难免不自然甚至很虚伪, 我没有下过乡,没吃过什么苦,一直生活在大城市,周围的人很多都是有个一官半职的,可我却很不耐烦那些显赫,尤其大家聚在一起胡侃时,听到那些什么“就是那个呀,她(他)爸(妈)以前是哪个部委的某某某啊。”尽管那个某某早撒手人世,人们还总要不断地把那些官职晒一晒,生怕长了霉。沈从文先生曾经在日记中说自己“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但与乡村已离得很远很远了。”我读过之后好有共鸣,尽管我不曾认识乡下,我以为,三百年前的我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

07、11、25

 

 

 

[ 打印 ]
阅读 ()评论 (2)
评论
毛驴县令 回复 悄悄话 是啊,我也觉得我怎么这么有两下子啊。
skyline荷9 回复 悄悄话 哇,县令小小年纪就会膛炉子,读者也看得目瞪口呆。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