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异乡,怀旧当作补品
正文

誓死不招气概

(2025-08-19 08:26:07) 下一个

一年回京,和从小的邻居小红聊天,她告诉我,楼里另一个从小的邻居小丽,前两天不知为何,突然提起她家三十多年前被人偷走的那棵大向日葵的事,而且至今仍然耿耿于怀,义愤填膺,那件事对她家的伤害甚重,又是个破不了的无头案,成了他们家的一块遗传心病。小红还说,她当时差点说漏了嘴,把案情泄露出去,一想到还未向此案的案主儿——我——请示,就又把话咽回去了,所以这事对小丽一家至今是个谜。

小丽家是头文革二三年前搬来的,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事先什么动静都没有,突然间冒了出来。那天我外头玩回来,到了单元门口,看见楼下江家姐妹正和几个黑得像炭块儿的女孩子跳皮筋,长那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黑的女孩凑在一起,她们生着大大的眼睛,因为不认识,也都好奇而陌生地看着我,眼白亮亮地闪烁在黑黑的面孔上,很是触目惊心。我悄悄问江家最小的妹妹:“是你们的亲戚还是朋友?”

怎么这么黑!这句我给强压下去没问出口,因为自己白不到哪儿,多少有点心虚。江家妹妹当时还拿着劲儿不告诉我,显摆她认识的人多,我心说,不告诉拉倒,这么黑的人,到了晚上都找不到,我才不稀罕认识呢!第二天出去玩,看见她们也在外面玩,才知道是新搬来的邻居,有了他们,才闹出日后向日葵的案子。

65年,我在楼后的地里种了两棵花生,圆圆绿绿的叶子伸胳膊踹腿儿长得生机勃勃,我把在自然课上学过的花生知识都实践在它们身上了,盼望着秋天一到享受丰收之后的喜悦。谁料到,还未等它们真正成熟时,就被人残忍地杀了,刽子手是到小丽家来作客的一对儿夫妇,女的是个矮墩墩的胖子,清早起来站在小丽家的后凉台观风景,一眼瞥到了我种的那两棵花生:“哟,这小花生儿长得还真不错咧!”

我当时也正在楼上自家的凉台上,听她表扬我的花生长得好,心里美滋滋的,再一看,她居然翻过凉台的栏杆跳了出去,伸手就要去拔我的花生!小丽的弟弟圆圆就站在她旁边,一句制止的话都不说,我在楼上急得大喊:“不能动,那是我的花生!”

女人像没长耳朵,下去就把一棵花生揪出来了,圆圆则抬头望着我傻笑,我站在凉台上目瞪口呆,怎么也不能相信居然还有这种人,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明火执仗地抢劫!事后我下楼找圆圆家人算账,谁曾想他们家人都拿着当笑话听了,没人把我当回事,好像那两棵花生本是种给胖女人的,现在回想起来,我仍旧不太明白,是年纪小小的我就有着一脑子私有观念,还是拔掉人家种的东西属于革命不应计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是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吗!难道小孩就不算革命群众?!

胖女人拔了我的花生,小丽家人的态度又如此恶劣,我一气之下把另外的一株花生也挖出来了,主要是怕这个胖女人再给拔走,那我就连个花生皮儿都见不着了。花生因为还未完全成熟,嫩得连皮都能吃,吃得我心直疼,恨得我牙根儿都痒痒,心里怎么都拗不过这口气。我把这事跟小伙伴一说,大家都愤愤不平,夏冰随口来了一句:“咱们把他们家向日葵拔了!”

小丽家年年都在客厅窗外种一溜儿向日葵,向日葵们整整齐齐地立在窗前,挺着金黄色的小脑袋不厌其烦地整日跟着太阳转,大有两情相许、终生不离之势,要是没了向日葵,太阳很可能不再露面也未可知。那年,她家留下一棵长得最大最好的向日葵作为种子,其他的都陆续炒瓜子吃了。那棵种子向日葵不负众望,竭尽全力地生长着,一粒粒饱满结实的果实都快把花盘挤破了,硕大的花盘被累累的瓜子压得低下了头,同样的种子同时被种下地,它却长得如此出类拔萃,鹤立鸡群,怪不得人说一龙九种,种种有别呢。由于它的出众,小丽全家对它百般呵护,八口人十六双眼睛轮流盯,生怕有人动了歹心打它的主意,尤其到了夜晚,更担心人趁黑打劫,全家人轮流值班,每隔一刻钟就掀起窗帘探视一番,可见他们对这棵向日葵的重视程度,不过老天也没负苦人心,我的花生还活着时候,那棵种子选手也健在。

夏冰是同学的妹妹,心直口快,一头卷毛编成两根半长辫子,鼻头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小雀斑,说话时有点大舌头,说急了还会变成小结巴,一双眼睛骨碌碌的,顽皮中透着机灵,是一个生气勃勃的野女孩,她的提议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把我们一下子搅得兴奋起来。“把他们家的向日葵拔了!”乍一听,有点大逆不道,不管怎么说,我们还都是知书明理的规矩孩子,可再一琢磨,却是个金不换的上等高招,花生对向日葵,油料作物对油料作物正好扯平,谁也不欺负谁,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几个小孩秘密聚会,制定出精密的作战计划。

“我个子高,我负责把向日葵头拉低。”夏冰自告奋勇。

“我把向日葵头割断!”我苦大仇深,关键的一环自然当仁不让。

  小红放风,发现有人来就装咳嗽;夏兵的姐姐带着报纸,向日葵一到手立刻卷包就溜;我忘记是否妹妹当时也参加了行动,如果当时她也在场的话,可能就是负责清扫现场,用树枝把脚印扫掉之类的。向日葵行动工具:削铅笔横刀一把,人民日报一张,还未忘记把报上写的门牌号用橡皮擦掉,怕露了马脚,别看我们人不大,事可想得挺周全,一整天都处在亢奋之中,神经兮兮的不知手脚往哪儿搁了,只等夜幕降临大展身手。

天终于黑下来了,初秋的夜晚十分有诗意,深而远的天空带着几分倦意慢慢地由蓝灰色转为深灰色,像一个瞌睡的巨人缓缓地垂下了眼,呼吸由重渐缓化为清风,夹着秋天特有的成熟味道,拂过楼后那排整齐的杨树,树叶子发出似雨的沙沙声。这种时刻,最舒适不过拥在床上读书,但我们重任在身不容二心,吃罢晚饭聚在一块儿漫不经心地在院里东游西逛消磨时间。终于,各家厨房里洗碗筷的声音消失了,累了一天的人们消停了,窗内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疲惫,小丽家在快十点时最后掀起窗帘无限深情地看了他们的向日葵一眼后,客厅黑暗了。向日葵在夜色中慢慢入睡,四周一片安宁静谧,只有虫在草丛中哼唱着动人的歌,六十年代的北京少有车辆,路灯昏黄,宁静如蜜般甜美,我们几个小贼甜蜜之下等待行动。

一切如事先计划好的一样,什么意外都没发生,看来小丽家这一次在劫难逃,向日葵替他们舍身殉葬,只是我们自己心虚胆颤。夏冰倒是一下子把向日葵抓到手,我却慌乱之中用那把小横刀怎么也切不断它的杆,不曾想它居然会那么硬,夏冰急得要自己试试,还未等我来得及抓住向日葵杆,她就撒手来接刀,结果向日葵一下子又反弹了回去,夏冰还得重新跳起再次去够花盘,大家第一次作案手忙脚乱。几双小手一阵紧忙,终于把向日葵头连掐带拧的折腾下来,裹在报纸里撒丫子就逃,蹑手蹑脚地上了楼回到我家,又是一阵紧忙乎,三下五除二地把瓜子剥得一干二净,花盘掰成小块卷在报纸里,让男孩子趁着黑天甩到马路对面海军院的墙内,就算东窗事发,也是海军的秦桧所为。一切处理完毕,我们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整个行动其实也就那么几分钟,当时觉得恨不得偷了一年,按人头儿把瓜子公平地分为几份,各人捧着自己的那一小份战利品心满意足回家安寝。

第二天,小丽家炸了窝!全家都被气糊涂了!他们逢人就打听种子选手的下落,看见院里调皮的男孩就横眉冷对,闹了好长一段时间,看实在没有希望才不得已偃旗息鼓,可那股恼火几十年都没烧尽,叫人很佩服。最出色的还是我们几个小贼,第二天没事人似的,一本正经地跟着小丽家一块儿气愤、声讨,帮着寻找贼人线索,怎么想怎么觉得贼喊捉贼这句成语是从我们典故出来的。我们人小艺高,居然没有一个演砸了的,而且一演就是几十年,实在有些不可思议。现在这帮人里最小的也五十好几,回家看父母时经常可以遇见,见面亲亲热热问长问短,到底是一块长大的,共同的记忆太多了,不见则罢,一见立刻疯成一团,可就是小丽一家和她家的第三代,迄今为止仍旧被蒙在鼓里,哎,这鼓也太大了点儿啊。

我写完故事后,马上给当年的贼一人电邮了一份,没想到在加拿大的妹妹立刻气势汹汹地回文与我,并且是用我们老家陕西口音写的,读后使我喷饭。她不满地表示,说她根本与向日葵事件无关,是我栽赃诬陷,就算她当年参加了也绝不会去做那种扫脚印的小角色,她写道:“打小儿您老儿揍(就)喜欢打击报复,大家伙儿都知道,临老儿临老儿咧你咋害往饿(陕西口音“我”的发声)这老脸上抹灰捏(呢),饿这一生地(的)清白全毁在您这葵花子儿地里咧,你咋这损捏(呢),还瞎白(摆)乎饿是那次‘地瓜’行动地(的)站岗放哨儿打扫脚印儿地(的),饿在队伍里揍(就)这么没地位捏(呢),她鲁夏冰是什么人呀,不揍(就)是一大舌头嘛,整个一个鲁得科夫司机,害(还)把她写得跟朵儿花儿似地(的),揍(就)欠把你们这伙人送上国际法庭,你还在那儿自己个儿美地(得)屁颠儿屁颠儿地捏(呢),忘咧饿打小儿揍(就)喜欢告密这碴儿咧,饿已经把你们告到联合国去咧!”

转眼我六十了,不想把这事带进棺材,更不能让小丽家人致死含冤,终于潜伏了近五十年的秘密被抬到桌面,那日我们单元的孩子大聚一堂吃喝,当我把此事抖搂出来时,小丽家人先是一愣呆住,黑乎乎的脸上眼白闪烁,脸上的表情不易形容,冷场好几秒后才集体大笑直至昏厥。
今年,是偷窃事件五十周年,当年楼里的孩子已经有好几个都走了,活着的也正在走向痴呆,但我们从小就有一种誓死不招英雄气概,你不服都不行。

当年的小丽姐妹和她们身边的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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