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异乡,怀旧当作补品
正文

归程何处

(2025-12-11 07:45:22) 下一个

 

在北京时,我们有一位德国朋友,他人聪明,说话幽默诙谐,还能把女人恭维得恰到好处,所以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二十年前,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刚到中国,一句汉语都不会说,大家聊天时只能使用戴安娜家乡的土话。没想时不多久,他不但汉话说得朗朗上口,还特别会用中国话骂人,在北京一住就是十年,妻子和女儿年年飞来探望,而他却不曾回过一次德国。他中国朋友交了一把,生活得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大家都亲切地叫他老开。你若是以为他乐不思蜀,一心献身中国革命,就大错特错了,他不回德国是因为他不能回而已。

老开当年是德国共产党党员,甚至还身居要位呢,中国文革期间,红卫兵的造反精神在世界广泛流传,德国共产党也身先士卒走在前列,效仿兄弟党,大造资本主义联邦德国的反,老开在革命运动中得罪了联邦政府,若被抓获就有坐牢的危险,他不得已之下在中国过了十年“流亡”日子。后来西德共产党由于形势的变化慢慢的自动解体,老开才经通融被允许重新进入德国,但入境后必须先坐三个月的监狱,然后就一了百了。老开临走前开了个大大的Party,他的各路中外朋友都来为他送行,预祝他三个月的铁窗生涯顺利愉快。终于能够又回到自己的老家,他很开心,尽管一下飞机就被警察带走了,很快他就给朋友们来了信,说他的狱中生活像度假一般,一人一个房间带电视,而且还有为犯人设立的小图书馆,他每天读书看报写东西,脑子累了就出来散散步,透透气,再加上狱中伙食也不错,把他养得红光满面。读了他的信,大家都为他高兴,同时也羡慕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要是监狱的日子像度假,那囚徒们不都如同神仙一般了吗?

后来,我也鬼使神差地跑到德国来闯天下,偶尔的机会,认识了一个真正在牢里住过的男人,那是我在火车上遇到的,他上车后坐进了我所在的车厢。他衣着不整,眼神游弋,两臂上满是怪异的刺青。他人怪怪的,我一下子就觉察出来,因为他的眼神空荡荡的没着落。他卷烟草时手指痉挛着,嘴里叽叽咕咕说着什么,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没说几句话,他突然大睁着眼睛对我解释,说他是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整整五年没有见过一个女人,我是五年来第一个和她交谈的女人,他已不太知道应该怎样和女人谈话才好。他和我说话时,眼中似乎浮着一层雾水,眼球在里面忽隐忽现,让人觉得他是在梦中似的,他指着臂上的一副刺青对我说:“这是我的女朋友。”

他小臂内刺着一个长发飘逸的女人侧面头像,头像下方刺着一颗爱心,爱心内还刺着几个字母,想必是些两情相许的海誓山盟吧,我点头赞许着:“噢,多么好!你是准备去她那里吗?”

“我不可能再去看她了,她死了,毒品用过了量,你知道的。”他指着自己臂弯处的静脉对我解释着。

“我是要去妹妹那里,她结婚后搬到科隆去了,我入狱的五年期间,她从未来看望过我,她有孩子,一定很忙的。”

听着他梦呓般地缓慢倾诉,我竟连他的脸孔都失去了,他整个人似乎都被那片雾水遮盖住了。

“我出狱前曾给她写了信,告诉她我准备去她那里,我的父母均已过世,妹妹是我唯一的亲人。”

“噢,那她一定很高兴。”

“我不知道,她没有回信给我,现在我只是撞一下运气,她有自己的难处,或许她的丈夫不愿意。”

他上车时一件随身的行李都没有,只是手上拿着一听易拉罐啤酒,一边说一边小口地喝着啤酒,同时还点燃了一只味道很呛的烟。我专心地听他诉说,很少插进话去,只是在谈话结束之前斗胆问他:“你当初为了什么事被送到监狱里?”

“我参加一次游行时把警察给打了。”

再往下我们俩都沉默了,他的话使我生出一股沉重的压抑感,车厢里的空气闷闷的让我窒息,我出了车厢站在走道上,打开车窗,强劲的风一下子挤了进来,大量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相比之下,那呛人的烟草味道显得更加浓重难忍,我不知道他所讲述的故事是否真实,但他那茫然空漠的眼神像是施了魔法似的罩住了我,我久久都走不出它的阴霾。我在走道里百无聊赖地踱着步,窗外的绿树匆匆地一掠而过,远方的田野缓缓地向后退缩,此时的世界除了列车长轨有规则的卡哒声以外,显得格外的清冷。我又回到包厢时,他已躺在皮椅上睡着了,夹克盖在头上遮住了脸,臂上的刺青女孩也窝在肘弯里幻想去了,他睡得那么深沉,好像有一个星期不曾睡过,我快下车时,故意弄出动静想把他惊醒,因为我到站之后,下一站就是他的目的地了,照他那么睡,肯定会错过的,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去把他摇醒,何苦呢,听天由命好了,万一到了他妹妹处吃个闭门羹,还不如随便睡到哪里重新打天下呢!看他的运气了。几十年过去了,有时我还会想起他,不知这位当年重获自由的囚犯运气如何?

 

10、12、25

 

 

 

 

 

[ 打印 ]
阅读 ()评论 (2)
评论
毛驴县令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花似鹿葱' 的评论 : 看见你好亲切
花似鹿葱 回复 悄悄话 两个囚犯待遇、心境天壤之别啊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