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四年级时,院里放了一部讲擒拿的军事教学片,警卫连的战士们全体出动,密密麻麻的坐了一片,肯定是当成上军事课啦。片子里详细地讲了人体的要害部位以及每一个擒拿动作,我看得出了神,印象极为深刻。第二天班上的男生们都在那里比划着拳脚,摹仿着电影里的擒拿动作,嘴里还高呼“掏裆”,女生们无裆可掏站在一旁观看,我心里极痒但无可奈何。打那以后,我就天天盼着遇到坏人,给我一个实战演习的机会,为此挨过我妈多少骂,说我胆大包天,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几十年过去了,我始终毫发无损地健在,在欧洲转眼也混了几十年,险情不是没有,只是贼人们都未敢下手,不知是觉察出我的贼胆儿更大,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我施展宏图的愿望总不得逞。现在我腿脚不如从前,连头都没有以前硬了,伴随我半生的理想行将枯萎,所谓的行侠仗义一事居然还是在德国发生的。
我曾自己在市里开过一个洗衣店,请了一位老太太海蒂做帮手,共同照料着十几台自动投币运转的洗衣机和烘干机。不要以为德国生活水平高,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洗衣机,到我店里来洗衣服的大有人在,而且张红李绿的,各有色彩,好像一本打开的书,德国的三教九流跃然纸上,让人忍不住的往下读。
洗衣店的位置很好,离火车站只有两三分钟的路程,南来北往的人们络绎不绝,刚开张时,我常站在门口张望,一见远处走来提大包的人就高兴地对海蒂说:“瞧,生意来啦,一大包衣服呢!”
海蒂是前任老板的元老,经验比我丰富,抬眼一瞥就断出所以:“不是啊,那是去车站赶火车的。”
因为挨着火车站,这个社区也是是非之地,时不时就闹点溜门儿撬锁的事,连我的小店也被人光顾,钱虽丢得不多,可被破坏的门窗修起来却麻烦很多。最严重的一次是一个男人拿着手枪,光天化日之下闯进我们街上的理发店,卷走了银箱里的现金,把人们吓得不轻。我们是边境城市,作案的人可以很轻易地坐上车跑到国外去,反之,法国和瑞士的强人们也可以很轻易地跑到德国来过瘾。知道我性格的人都不断地告诫,如果有人来抢,一定把钱交出去,不要硬拼,只要人在,钱可以再挣。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什么惊险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店里人来人往,洗衣机时转时停,上门来的顾客大许多都是单身男人和大学生,还有不少靠社会福利救济生活的家庭。夏天还有开车四处流浪的吉卜赛人部落,他们要是来了,脏衣服堆成小山,一下就把全部机器占满了。吉卜赛女人的眉毛黑黑的像乌鸦羽毛,目光灵活而狡黠,熟人似地一把拉过我的手:“让我来看看你的前程如何。”
我随她摆弄着我的手心,好朋友似地和她咬着耳根子:“不瞒你说,我业余时间也靠这行挣钱。”
女人有些慌乱,放下我的手,脸上的笑容变得很奇特,浅浅地带着敌意,难怪如此,同行是冤家嘛。她们走后,海蒂立刻凑了过来:“你真会看手相?”
“雕虫小技,不足为奇,主要是不让她给我看。她要看了,不但不付洗衣费,还会倒收我的算命钱。”
其实我也没骗那吉卜赛女人,我本来就是半个巫呀。
一日,店里走进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伙,面色焦黄,发色焦黄,连眼珠也是黄的,好像得了黄胆性肝炎似的,我一下子就联想到《隋唐演义》里那骨瘦如柴、面如病鬼却力大无穷的李元霸来了。他径直走到我的小工作间,礼貌地问我,是否可以让他上一下厕所,他真的是很紧急!看着这个比儿子大不了多少的男孩,我允许他紧急方便,没想十分钟之后,他又来了,说是啤酒喝多了,实在没有办法。当他第三次光临时,我开始发话了:“我这里可不是公共厕所呀。”
没想到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引开了他的话匣子,他站在那里给我编起不知已和多少人说过的故事,他德语说得流畅准确,只是带着外籍口音,我怎么也判断不出他的国籍,他自己说是来自印度,可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
“瞧咱们外国人在这生活多不容易,没有国也没有家,我连父母也没有了,名副其实的孤儿一个……”
他像背台词似的,连个磕巴也不打,一串串地往外蹦,只是毫无感情色彩,听上去干巴巴的,可那对土黄色的眼珠却琥珀般地闪着诡谲的光,这是个外表单薄,内心聪明而早熟的男孩。就在他和我云山雾罩地侃山海经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又高又胖,看上去比他大一两岁的男孩,也来到我的小工作间,一扇门似地堵在那里,虎背熊腰的像个大力“巨无霸”,相比之下,那无国无家的“病太岁”如同一根茅草般地柔弱,巨无霸是来找病太岁的,两人本是一个团伙。巨无霸是那种典型的四肢发达、大脑迟钝的人,一举一动都听从病太岁的指令,虽说看上去很高大,但脸上那白得近乎透明的肤色却隐约着不健康的病态,两人看来是闲得无聊,见到我店里有一个舒适的角落,那是为来洗衣的客人们准备的,圆桌、圈椅、报纸、杂志和一个自动售饮料机,他俩就一屁股坐下来,一边吸烟一边读起杂志来了。这么两个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的少年,当他们安静下来时,竟也是天使般地可爱,像临睡前听父母讲故事的幼儿似的,面色柔和而专注,只要他们不闹事,我也不会轰他们走,阅读永远是一件有益的事。
海蒂来了,她就住在离店几十米远处,不管她是否当班,都要到店里来晃一晃,是那种以店为家的老太太,不要以为这种人只出在社会主义国家,海蒂从未受过革命教育,表现得竟同劳动模范一般。她那天是要去看医生,路过洗衣店把自行车靠在门口,顺便看看店里进行得如何,老太太一进门就注意到两个陌生的来客。
“哈罗,年轻人,这么小就抽烟,知道将来你的肺会是什么颜色吗?”
两个未来黑肺眼皮都不抬,不以为然地抽着鼻子。
“洗衣店不是幼儿园!这里的位子是为我们的顾客准备的,没事到街上去玩,别在这儿影响我们的生意。”
巨无霸挑衅般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矮小的海蒂,给人一种要大打出手的感觉,海蒂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嘴上仍旧倚老卖老地唠叨着,她毕竟是祖母辈儿的人了,两个少年和海蒂争了几句,就带着一脸不怀好意的表情离开了。海蒂转身告诫我:“像他们这样小流氓似的半大小子,一定不能让进来,他们在店里坐着,上门的顾客会害怕,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要是……”
说到这儿海蒂突然呆住了,急得伸手指向门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急忙望过去,只见巨无霸正蹁腿跨上海蒂放在门口的自行车,骑上就要跑呢!病太岁也身影一闪朝着另一个方向溜掉了。我什么也不顾了,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在脑子里贮存了几十年的信息库一下子爆开,《擒拿》教学片里的动作像高质量光盘的图象,清晰得不能再清晰地浮现在脑门上。我追出去的第一个五十米,心里想的全是作战方案:先拉住车的货架,然后抱住巨无霸的后腰死不撒手,迫使他从车上下来,等他一下来就在他两腿之间用膝盖猛烈一磕,待他疼得弯下身来时,用双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得不到空气晕死过去,警察也就赶到了。第一个五十米,巨无霸刚刚启动,还没有完全蹬起来,我也是刚刚开始跑,体力充沛,等跑到第二个五十米的时候,我就觉得形势不太妙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腿也越来越软,这时我才想到,海蒂的那辆自行车是一千多马克买来的,丢了实在是太可惜啦!情急之下,小时候听过的一个相声段子冒了出来:“遇到强盗时一定要喊!一是吓吓贼人,二是给自己壮胆!”胆我有的是,只是力不从心了,为了那辆好自行车,我开始在街上演戏般歇斯底里地喊起来了。那是在大白天,街上人来人往的,听到喊声都停下来观看,我心里止不住地想笑又不敢笑,怕人们以为我是在和谁闹着玩呢。在第三个五十米的时候我几乎跑不动了,只是一路拼命地喊下去,希望有过路的好汉能助我一臂之力。眼看着巨无霸穿过路口,身影渐行渐远,我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对人类充满了失望,奔喊了一路,居然无一人拔刀相助,还不如我那十几岁的儿子呢!
儿子有一天在市中心见一老太太呼救,一个外籍年轻人抢了她挎在肩上的皮包夺路而逃。儿子脚下生风般地追了下去,抓住了盗贼,厉声令他把包交出来,并作出准备格斗的架式(他曾学过几天中国功夫、几天空手道),一旦贼人反抗立刻大打出手!不知是因市中心人太多,还是儿子的架式摆得太专业,强盗丢下包逃之夭夭了。当儿子把包儿送还给德国老太太时,老太太非但没有道一声谢谢,反而急忙打开包寻查是否少了什么,然后瞪了儿子一眼就扬长而去了。儿子回家说给我们听时,带着一脸的蔑视气哼哼地说:“幸亏我当时的目的不是为了她的破包,要不会被她气死了!”
儿子当时正是青春期能源大爆炸的时候,再加上他身壮力不亏的,碰到这样一个为了正义与强人接手的机会,正好可以大显身手,把“青春更年期”的邪气放一放,只是那强盗太不争气了,让他的理想泡了汤不说,还得了老太太的白眼,以为他是和强盗一伙来演戏骗她的呢。现在救人于危难的人越来越少,一旦真有人铤而走险大力相助,还会像儿子似的被人报以怀疑的目光,我还能指望奇迹发生吗?可奇迹就是发生啦!就在我绝望地站在街上大口地喘着气时,一个高大的黑人青年骑车穿过路口,听见我的喊声在我身边下了车,我急忙指给他巨无霸的后影,他也不多问什么,箭离弦般地飞车追了下去。
见义勇为的黑人青年没多一会儿就回来了,一左一右推着两辆车。他说,他骑到巨无霸的前面,把巨无霸拦住,告诉他,要么把车放下走人,要么叫警察来,巨无霸乖乖地交出车,在比他还高出半头的黑铁塔面前,灰溜溜地消失了。我拉着黑铁塔回到店里,心急如焚的海蒂已打电话报了警,她拉着黑人的胳膊不放,千谢万谢谢不尽,一定要去旁边的咖啡馆坐一坐,只是黑小伙说要去上课,我们只好先记下了他的姓名和电话,不得已放英雄上路了,海蒂朝着他的背影久久地挥着手,眼中浮出一片雾水,透过眼镜片在阳光下星星点点地闪烁着。
第二天下午我来上班时,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已在店里等待,他们给我一本相册,里面全都是在警察局挂号的“坏”青年们,每一个人都被从不同的角度拍了照。
“我仔细看了一遍,没发现那个偷车的,他跑得太快,我没有完全看清楚。”海蒂一边擦着机器上的灰尘一边对我说。
我翻看着像册,心里有些莫名其妙,巨无霸偷车之前在店里坐了半天,海蒂明明把他看得一清二楚,为什么改口呢?我只翻看到第三页,巨无霸那傻头傻脑的形象就跃然纸上,让人一眼就认得出来,我抬眼向海蒂望去,她避开我的目光埋头打扫卫生,表情有些不太自在。我心里明白了,她也认出了巨无霸,只是不敢说出来,这帮坏小子经常出没在附近,他们要想报复海蒂这个腿脚不灵便的老太太实在是易如反掌呀!我把像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违心地对警察说没有认出来,海蒂不为人觉察地轻轻松了口气。警察要走了黑小伙的电话和姓名,准备找他来确认,然后就离开了洗衣店。海蒂给黑小伙打了好几次电话,想请他来喝咖啡吃蛋糕,不知为何总也联系不上,她不甘心,又给警察打电话询问,得到的回答是,按照电话号码查找到住址,只是那里却从未住过黑小伙这样一个人。
海蒂的车救回来了,偷车的贼没有被指出,见义勇为的黑小伙子不知何故不愿抛头露面,洗衣店照常营业,机器时转时停,我再没有见过德国青年巨无霸和无国无家病太岁的影子,更不要说那个一脸忠厚的黑人了,但我经常会想起他们,尤其是病太岁,他有着一张很特别的面孔,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好像粘糕甩在羊身上,摘不下,吃不到,忘不了。儿子虽然被德国老太太误解,乐于助人的秉性仍旧未变,旧事重提时,我总是得意洋洋地一言以蔽之:有其母必有其子嘛!
现如今,儿子都四十多了,您说我那个宏愿还有机会真正实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