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工段百十来号人,聚在一块不大的地方干活,因工种的不同各干各的,下班后我又立刻往家奔,因而和不少人熟面不熟心。于子原来在大炉工作,有一天他来上班,大炉的化验员丁翠香发现,于子的嘴歪了,没多久于子就被调到我们班,专门收留老弱病残班。之前我几乎不认识于子,那时的他大概出现了一次小中风,尽管才二十来岁。于子到我们班负责开500克机床,仍旧各干各的谈不上交情,直到有一天,班长李平真师傅让我俩搞一项革新做一个烘干机,我们才算真正开始相识。
我们班有好几个烘箱还非要自己做一个,是因为形势的要求,形势提倡搞技术革新,我们就多此一举自己做一个。对我来说,只要不在车间干活做什么都好,我怕吵,机床的嗡嗡声让我烦燥。搞技术革新有一个条件就是自己动手,没人给你批什么经费,所有的材料都得四处搜罗。于子带着我全场跑遍,厂子很大,随便走一圈就是若干公里,把我累得跟孙子似的。他看着不像爱热闹的人,可无论走到哪个车间都有熟人,见到就要聊上一阵,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木偶般立在一旁默不作声,事后我才琢磨出门道,于子很享受把我介绍给他朋友们的过程。
我呢,也很享受和于子搞革新的过程。他知道我好奇心重,找开电瓶车的朋友借车让我开,我一点不客气,开上就走,于子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指点,快点,慢点,还不忘夸奖。找到材料还得加工,他把焊枪递到我手里,“你来。”说得轻而易举。我恨不得呢,毫无扭捏地一手焊条一手焊枪,照于子的交代噼哩叭啦把一个铁桶焊牢,于子过来检查说:
“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是个四级焊工做的。”
我那么的得意!
午休时,我俩一边吃饭一边下象棋,他像所有和我下过棋的男人一样,第一句话是,“让你几个子儿吧。”这样的话我一听就怒从心起。他也和所有和我下过棋的男人一样,棋罢总追尾一句:
“你还真行,一般女的都不会下棋。”
我从小就是棋迷,找对了人能坐着下一整天,但我从不研究棋谱,只是跟着棋局走。于子的棋术比我高,他是研究棋谱的,每次都要做个讲评,我反正也听不进,他反正老赢,偶尔输了,我高兴那么一小会后琢磨,很可能他是故意让我赢。
于子喜欢武侠小说,自然也喜欢功夫,从他那里我第一次读到金庸的《飞狐传》和其它的一些侠义小说,我读的很着迷,时不时的我们还要议论那些古今的侠客侠行,我骨子里其实也颇具绿林豪气,在仗义守信上我和于子很像。有一天我疲倦的睁不开眼,请于子把我锁在他的工具箱里眯几分钟,他有一个很大的工具箱。于子二话没有就把我锁了,我关在里面没几分钟班长李师傅就来找于子询问我去哪儿了,她肯定有个非常敏锐的鼻子。于子说不知道,也可能去了厕所。李师傅呢,从一开始就怀疑我藏在工具箱里,只是不好点破,她知道于子是个有脾气的人。李师傅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要向于子借个什么工具,于子随口就来说是叫某某借去了,反正不能打开工具箱。他俩就在工具箱旁边斗智,我在里面先是佩服于子骗人时面不改色心不跳,同我如出一辙,再就是嘀咕李师傅不地道,我不是偷懒的人,盯这么死作甚!你说她一个未来国防部长、军委副主席的夫人,怎么如此的小肚鸡肠?!当然,她那时肯定做梦也没想到丈夫的前程竟会出人意料的如花似锦。
于子喜欢我是经同班的林苑点拨的,我和于子哥们似的很玩得到一块,没想什么深刻的,而且我这个人不阴不阳,不伦不类,不三不四的,用自己的话总结,如果有信仰就是出家的命。有一天于子把许富强打了,我得知后吓了一大跳,怎么跟孩子似的还打架啊,林苑过来笑呵呵地说:
“得你去问啊,解铃还须系铃人。”
小许那阵子没事就往我那儿跑,跟于子一样,什么重要的都不说,闲扯而已,总之,谁看上我这个四六不着的人就该着谁倒霉,于子不能忍受小许的出现,一个巴掌抡了过去。往后的事情如何收场我记忆窘迫,不外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而已。
于子的父亲是玉器厂的工艺匠人,他和同仁共同创作的玉雕《韶山冲》被中国政府作为礼物赠送给外国元首,电视里播了好一阵子。于子来我们班不久,他父亲突然故去,班长李师傅率领大家去于子家吊唁慰问。于子家哥儿四个,他是老大,他的家人再加上我们这一帮,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我们那时还年轻,没经历过什么红白之事,全靠李师傅和于子的母亲轻声轻气的搭讪安抚,我们静坐。就在这时,于子家的老式座钟开始报时,叮当一声把我吓了一大跳,一大屋子人就我被惊吓,我羞愧难当,于子母亲抱歉得解释是座钟在闹事,搞得我更加窘了,我们是来慰问未亡人的,结果反过来让人家安抚我。那钟一定嫌我们待得久了,它走着走着又开始报时,而我,这个不成气的家伙,已经知道是谁在吓,却偏偏又一次中计!于子母亲急得让儿子把钟抱走:
“看把人家孩子吓着啦。”
于子的母亲正值中年,头发黑黑的,面容白净、端庄,丧夫之痛也掩不住她本性的温良、和善,她说得那句寻常百姓家的老北京话,情之真意之浓,让我记了一辈子。
日月穿梭,时光不驻,五十年飞了,于子的母亲肯定去了她想去的地方,我还留在世上继续受惊吓,于子呢,早已失联,不知躲到哪个山寨作岱王去,怎么打听都没消息。我学学民间偏术,慰籍一下自己的旧念:
天苍苍,地茫茫
我家有个忆旧娘
过路君子读一遍
一觉睡回天未亮
于洪年是于子的大名,万一有人知道他,一定帮我捎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