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德国之前,只会说一句德语再见,彻头彻尾的德盲。由于出国太快太匆忙,没有时间去考虑语言的问题,想依仗着半瓶醋的英文,大概不至于被人拐骗。临上飞机的前一个晚上,懂八卦的朋友为我闭眼掐算了一下说:“没有问题,到了德国就会有人来帮助你。”朋友没有卖弄自己的本事,说得很谦虚,口气却十分肯定,让我心里多少有些慰藉。没想到连飞机座号都还未拿到,就发现排在我前面的小伙子是懂德文的,我连忙跑到隔板前,冲着送行的朋友们跳着脚高叫道:“这卦太准了,连机还未登,就碰到能够帮忙的人啦!”
小伙子是上海复旦大学的学生,不但会德文,对德国的了解也比我高多了,在法兰克福机场还有人来接他,他就是想走丢都不容易。我却因为走得太仓促,说好来接的人在我走的那一天还未联系上。我虽然胆子不小,却因为还没有机会在中国以外的地方练习过,心里总是有些忐忑,老天有眼,把个名牌大学生送到我面前,我一路有靠啦。大学生很仗义地承诺,要是没人来接我,他们会帮助我查到正确的火车,不会把我丢下的。瞧他说出的话多么中听!我福人自有天相,一路上没出丝毫差错,顺顺当当到了德国。在德国的第一站是杜塞尔多夫,我生怕坐过了站,没上车之前就开始做功课数好了站数,即使听不懂列车员报站,只要记住停第几次,也不至于下错车。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德文里有个 ö 和 ü ,看着Düseldorf这个字,怎么念都听着别扭,把火车票举到邻坐的眼前,告诉人家我要在哪里下车,请大家多多关照。
终于来到了德国西北,住在德国朋友家,并上了德语速成班。Brigitte是在北京时就认识的朋友,她那时在北京周报工作,大家按中国的习惯,称她老布。老布第一次听到人们这样称呼她时,还觉得很不顺耳,她问我老布的“布”是哪个布,我说,就是绸啊缎啦那个布,她听后才放心地嘟囔了一句:“这个布还可以。”老布是小学老师,她把我德文课本里的单词和课文都一板一眼、辛辛苦苦地念下来,录在磁带上,以便我能够更好地练习。虽然是在德国本土,可我说德文的机会并不多,学校里恨不得百分之百地都是祖籍德国的波兰人,连上课时都说波兰话,就别提下课了。他们大部分人都已经在德国住了好一段时间,只有我一个是真正的初来乍到、又聋又哑。
我本是一个没有上进心、很少虚荣心、事业心就更不要提的人,可到了德国后,以前不曾有过的心都冒了出来,每天下午在学校上五个小时的课,回家后不厌其烦,除了德文还是德文,长那么大从未如此用功过,就怕人说中国人笨!认识了德语以后才意识到,德国人的秉性原来是他们的语言造就的:规规矩矩,一板一眼,阴、阳、中性及变格,一环连着一环军营似的,不许乱说乱动,如此的纪律严明,多少年如一日地身体力行,德意志民族的灵魂被塑了出来。看着那些带着性别的德语单词,我哀叹德国人的悲惨命运,虽然他们自己已经浑然麻木了,可是给国际友人添了多少麻烦!我和班里的同学们练习着,背诵着,尽可能多的记住单词的性别,没有一个人不嫌烦的。学习的过程里,无意之中发现,单词的性别变化竟与歧视妇女有关!我连忙把这个发现当作学习经验在同学中推广。
“你们看,好事都让阳性男人占了,天空、星辰、河流、高山、树木、君主、教授、部长、葡萄酒、烧酒……可阴性女人呢?工作、辛劳、负担、灾难、忧虑、瓶子、绳子、叉子……”
“嗨,等等!‘汤’可是阴性啊。”男同学马库斯提出异议。
“是啊!可怜的女人在阴性的厨房阴性地辛劳地工作,末了只能喝口汤。”我伶牙俐齿地反击,全体笑做一团,你还别说,我这个理论对大家帮助很大,我自己也觉得在此理论指导之下,学习起来方便多了。
其实妇女地位的低下不止反映在德文里,中文亦是如此。德文里的教授、律师、老师、厨师等等均是阳性,如果是女教授、女老师什么的,不过是再加上一个阴性的词尾,翻成中文就是:教授——女的、厨师——女的。在中国,记得以前一开完什么大会,电台的播音员就开始字正腔圆地宣读:“……出席会议的代表名单以姓氏笔画如下:……姜昆、李文华、毛驴县令括号女!”听听,和德文明明如出一辄嘛。
有不短的时间,我一直住在大学的一个退休老教授家里,老俩口没有孩子,我们三个人倒也住得热热闹闹。老太太是书虫子,老头是有名望的教授,和这样两肚子墨水在一起生活,按说我的德语应该突飞猛进才对,可偏偏事与愿违。看我外表既文雅又礼貌的,骨子里其实恶劣到了极点,尤其是在学习上,朽木不让人碰也,我天生野性,最最听不得教诲,习惯于运用自己的五官去感受、汲取、完善,若有人好心指导我,便立刻生出逆反之心,把形势闹得很狼狈。老头教书很有名气,当年听过他的课的学生们,提起他总是赞不绝口,他一定是出于职业习惯,即使不再教书,可一听到我的错误德文就立刻不由自主地来纠正,这本应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我却忍受不得。
“这样你的德文才会越来越好啊!”教授说。
“可你打断我,纠正我,我怎么还会有兴趣说话呢!如果我不说话,德文好有什么用!”
下一次,老头仍旧来纠正,他不能忍受发现一个错误而不去纠正,我则不能忍受他的纠正,之所以我的德文总也提高不起来,老头是罪魁祸首,我也因此又多了一个名字:“毒蘑菇。”既然有了新名字,就要对得起它,我怀着逆反心理对他们歪批德文。
“看你们德国人感叹时,有时说“O, Mein Gott(我的上帝)”,有时说“O, Meine Götter(我的上帝们)”,同样是“我的天啊”的意思,却用了单数、复数两种形式,一定是怕神累着,所以普通感叹时用单数,特别感叹时才用复数,至于到底有几个上帝并不重要!”
“哈哈,你耳误啦!不是Götter ,而是Güte,不过你的分析倒是很有逻辑,哈哈!”
得!第一个回合我败了,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致灭亡,因此我继续挣扎。
“听你们德国人骂人,骂女人时用 Dumme(笨)Kuh(牛)! Dumme Ziege(羊),骂男人时用老Flashe(瓶子)、Idiot(白痴),意思都是笨蛋,为什么男女有别呢?”我问。
两肚子墨水一起认真地想。
“很逻辑啊!以前挤奶的事都是女人干的,男人们去打猎,运气不好,出门卧底一个星期,竟然连个兔子都没抓到,腹中空空回到家,见牛奶、羊奶还未挤出来,饿得不敢骂老婆,只好一个劲地骂牛羊啊!”我不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赶忙接着说。
“那为什么骂男人瓶子和白痴呢?”德国墨水虚心地向中国胡搅请教。
“出门没挣到饭钱,男人心中苦闷,躲在角落里喝啤酒,一瓶接一瓶,喝多后就变得丑态百出,久而久之,瓶子和白痴就成一码事啦!”我逻辑得非常神道。
“你总爱说Weiss(知道)der Henker(刽子手),中文意思是天晓得、鬼知道!可你们知道这种形容法的原始出处吗?”一天我又有了刁难德国人民的主意。
“依你之见……”有学问的德国人很小心地询问。
“简单啊!刽子手,专砍人头的,绝对不许带感情色彩,否则如何下得了手!所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一心只负责砍头,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今天的意思啦。”
你还别说,老头老太太竟觉得我挺占理。
在德国,我很厌烦某些德国人的名字,若是叫风车磨坊、鱼鸟花虫什么的名字,都很好记忆,就怕那些叫我归不上类的不三不四的名字,遇到必须和这些名字打交道时,我就根据特点给他们一个新名字,为此,有教养的老头老太太又开始教育我了。比如,他们的邻居有一个不着边的名字,听起来很像德文的“高中”二字,当我们说话时谈起他们,我就用高中来称呼。
“这样不好,没有礼貌,万一叫人家听见……”
“没事,我是外国人,有口音,听见了也会原谅我。”我打断他们的教导,始终如一顽抗到底,这也是我的人生哲学之一。信不信由你,后来两肚子墨水经常这样说话:
“今天高中太太来啦,他们要去比利时,请咱们这段时间帮着给花浇水。”
“旅馆先生下个星期要来拜访,咱们带他去黑森林转转吧。”
“老太太十八的丈夫,以前是大学医院的院长,你认识吗?”
更有甚者,在和外人聊天时,他们都会说走嘴,把我编的名字漏出去,然后一个劲地对别人解释,为什么从满腹经伦的嘴里,会冒出如此怪诞的字来?每当这种情况出现,我都洋洋得意,别说教授了,教皇我也能给搅黄了!当然,我的德语也一直保持在低水平,理由很简单,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带着一身恶劣毛病,我在德国一家老人护理院工作了五个月,护士们大都是当地人,说话的口音实在难懂,费了好大劲才习惯下来。然后就要去记住老人们的名字,交接班时都要说得清楚才行啊,唉,我真烦那些没有逻辑的名字。心中有抵触,不留神就犯了毛病。一个老太太因为总爱不住地喊O-ye , 就变成了欧也太太;一个太太养了只鸟,就被叫成鸟太太;一位先生只有一条腿,就叫他一腿先生;一个先生二条腿都没有了,就成了无腿先生。护士们不知中了什么邪,大都随着我叫,一天带班的护士分配工作:
“尤塔,你去把一条腿推到饭厅来,克劳蒂亚,你去看看无腿先生完事没有,带他来吃早……”话没说完就突然被噎了回去,无腿先生正坐在自己的轮椅上,用手转着车轮过来了,他看了护士长一眼,什么也没说。事后,护士长把我好一顿埋怨,说都是我乱起名字造成的,我也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个祸害,谁沾上谁倒霉!
有一天,我开始和先生搭帮过日子,老头老太太长舒了一口气。
“这下你的德文有救啦。”
我先生是以会写信(公事)著称的,因老头老太太的官司都是先生经手,不认识先生之前,就总听老俩口表扬他们的律师多么多么会写信,有理有利有节,很有水平。有一次,法官甚至在庭上对他说:“您的信是我所读过的信中最优美的。”可想而知,他的德文有多么的好。他说话用词丰富,最叫我气愤的是,他十分偏爱用第二格!一堆词藻再加上不被常用的第二格,把我听得头上生烟。如果我有什么德语问题请教他,他越解释我越糊涂,解释的过程中又无端生出新的问题,按说,这是进修德文的大好时机,可我的劣性上来了。
“为什么你不能像老头那样通俗易懂地对我解释!”这时我想起老头的好处了。
“那我就不叫律师叫教授啦!”我先生理直气壮。
“那你不会用我的德文水平来解释,语法错了没关系,重要的是我懂了!”
“那叫害你,你会习惯去说错误的德文!”
常常为此我们闹得不欢而散,结果怎么样呢?我先生的德文在我的劣性中潜移默化地变形,他不知不觉会说出我常用的错误德语,说完后好一阵才能反应过来,我都有些不知所措了,觉得自己不是凡人,或许我的劣性是一种特异功能呢。
我的德文迄今为止仍旧保持在低下水平,尽管我本意很想说好它,退休以后,我的中文也跟着德文同驱共进,一天天地萎缩,如果我能活到八十岁,那我的语言水准一定越发腼腆羞涩并走向痴呆,人们搅尽脑汁想找出老年痴呆的原因,孰不知原因如此简单,一个人不肯学习过去,自然无力聪明未来,不痴呆还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