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长岛客

文革期间上山下乡,恢复高考后进入大学,80年代赴美留学,00年代“海归”回国,退休后定居纽约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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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礼佛图》的命运

(2025-11-21 07:21:19) 下一个

2025年10月的一天,我和老友结伴游览龙门石窟。 上一次参观龙门石窟,已经是38年前的1987年。 人生弹指一挥间, 再不抓紧就老啦 (其实已经老了,只是自己不服而已)。

像参观所有的人文景点一样,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两个:第一个当然是卢舍那大佛,这是龙门石窟的“镇窟之宝“。它是由唐高宗李治下令开凿,武则天曾以皇后身份 “助脂粉钱两万贯”。佛像于公元 675年完工,距今已经有一千三百多年。佛像通高 17 米,仅头部就高 4 米,耳朵长 1.9 米,佛像身披袈裟,衣纹平滑柔顺,顶饰螺髻,双耳垂肩,面容丰满秀丽,尤以柔美娴雅、亲切慈爱的微笑最为著名。“卢舍那”是梵语,意即光明普照之意,是源自古代日神崇拜的太阳神信仰而来;而卢舍那佛就是释迦如来的报身形象,是因修行依因果感召而来的报应身,代表修行圆满。 相传该大佛是按照武则天的身形样貌所造,洛阳本地人也称她为武则天佛像。这尊大佛代表了中国佛像雕刻艺术的最高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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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参观第二个目标就有点心酸,这就是这里的宾阳中洞。这是北魏宣武帝在公元500年为其父母孝文帝和文昭皇太后祈求冥福而建。洞窟的前壁均是浅浮雕题材,均为佛经故事和皇室礼佛行列,用以宣扬佛法,赞颂佛家的累世善行和炫耀帝后的威仪。

       位于石窟佛像上部的南北两侧原有两幅石刻,北上侧刻的是《孝文帝礼佛图》,南上侧的是《文昭皇后礼佛图》,两幅石刻共同组成了《帝后礼佛图》。 石刻上分别以孝文帝和文昭皇后为中心,被侍从们前后簇拥着,组成了南北相对的礼佛行进队伍。《孝文帝礼佛图》中戴冕旒的孝文帝穿着衮服,后有执华盖的二、执羽葆的二人;再后有众多的头戴笼冠、身穿广袖宽博朝服的侍臣们紧紧相随,孝文帝正以左手二指拈侍者捧来的香。大部分跟随的朝臣们和孝文帝一样,将身体扭向其左侧,保持着整个队伍向窟门行进的方向。有个别朝臣回首顾盼,似乎正在与他身边的大臣交头接耳说着什么,给人以生动的感觉。

   《文昭皇后礼佛图》刻有文昭皇后礼佛行列,头饰华冠的皇后左臂张开,右手执一炷香,右侧有持莲花的盛装女官,前有捧持香炉与花盘的侍女二人,左上角处有一持莲蕾的双髻少女。皇后的身后依次排列着妃嫔与宫女们。最后还有二女侍持羽葆。

    两幅礼佛图尽管人物层次错综,却又和谐统一,显得动中有静,充满了既肃穆又祥和的气氛,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帝王显贵们崇信佛教的盛景。两个礼佛队伍都是向着窟门的方向行进着,似乎他们正在缓缓进入宾阳中洞这所佛殿,准备走向窟内中部的踏道,前往正壁主佛前进行礼拜。这样的设计意味着帝后们在此向佛礼拜,也就是永远积攒着自己的功德,同时也向后人展示着这对帝后的业绩。这些浮雕是北魏朝廷耗巨资选派国内能工巧匠精心雕刻,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准和重要的历史价值。

     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如此精美绝伦的石刻雕像,在宾阳洞中保存了一千五百年之后,竟然在二十世纪初被盗。我从网上下载了1910年左右拍摄的照片,显示了这两幅石刻当年的景象。

我在现场也拍摄的如今石窟两侧空空如也的石雕“遗迹”,此间发生的故事令人心酸。

         据史料记载,上世纪30 年代初,美国的“东方文物专家”普艾伦(Alan Priest)来到龙门参观,被这两幅石刻深深震撼;凭他的经验判断,此乃稀世珍宝。于是他将《帝后礼佛图》拍摄下来,返回北京后找到了古董商人岳彬。两人签下合同,以 “石头平纹人围屏像” 为名,普爱伦出资一万四千银洋收购这组浮雕。岳彬是北平琉璃厂古玩街上的巨商,他的“彬记”是当时北京最大的古玩铺。岳彬行事毫无底线,经常与外国人勾搭盗卖珍贵文物,令古董圈内的人士所不齿。岳彬“接到订单”后立即行动, 他勾结洛阳当地的伪保长、古玩商、土匪等,聘请当地石匠,夜间操作,竟然将这两块浮雕原地凿成碎块,分批运往北京。 而后再组织工匠拼接、修补以“交差”。因碎裂严重,岳彬及其帮手只能在部分地方以补刻或依照片添补,但被凿碎的石块无论如何也难以完全修复,最终只拼凑成了《孝文帝礼佛图》; 另一幅《文昭皇后礼佛图》还没有来得及修复,与美国人签订的合同日期就到了。普爱伦来到北京,见到已经被毁坏的《帝后礼佛图》深感遗憾,但还是如数地付了钱,并将修复后整块的《孝文帝礼佛图》以及《文昭皇后礼佛图》的残块运回了美国。 宾阳中洞的墙壁上则留下了永远无法弥合的斑驳凿痕。

    盗卖《帝后礼佛图》是恶贯满盈的岳彬一生中最大的恶行。1954年人民政府因“大量文物盗卖”将岳彬判处死缓。 在清查他的“彬记古玩店”时,还发现了一些尚未运出的石窟浮雕碎块, 和他与普爱伦之间的那份“合同”。

普爱伦则在1935年将整块的《孝文帝礼佛图》出售给了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文昭皇后礼佛图》的碎块几经辗转和周折,最后落户于美国堪萨斯城的纳尔逊艺术博物馆。普爱伦此后曾担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远东艺术部主任达三十年之久; 尽管他对大都会东亚艺术馆藏体系的建设影响深远,包括引进很多早期东亚艺术品 (尤其是中国雕塑) ,但他在学界和博物馆史上总是得不到正面评价,不少专家认为普爱伦的行为实际上助长了破坏和盗卖文物的恶行。

2024年夏,我在参观美国堪萨斯城的纳尔逊艺术博物馆时,有幸观赏了修复后的《文昭皇后礼佛图》。一旁的注释介绍道:该博物馆的东方艺术馆馆长史克曼(Laurence Sickman)在 1930 年代就开始收集这幅礼佛图石刻的碎块,包括石匠凿下的小头像、裙摆、手臂等细小部分,花了多年时间才收集到足够的碎块。此后他和哈佛大学相关专家合作,根据前人拍摄的照片,经过两年多拼接和修复,最终复原了这幅浮雕,并于1941年起在该馆的中国展厅展出。 我曾仔细查看了这副石刻,拼接和修复的痕迹明显;但一个外国人能将几百片碎块拼接并基本接近原状,这本身就是一大功德。

上个周末,我再次走进大都会博物馆,《孝文帝礼佛图》就静静地悬挂在中国展厅的墙上。它的对面就是来自山西广胜寺那巨幅的《药师经变图》。龙门石窟所在的洛阳,离开广胜寺所在的山西洪洞县有近三百公里之遥,如今这两幅珍品被安置在同一展厅,相距不到二十公尺,这岂非命运的安排?

我以前曾数次观赏过《孝文帝礼佛图》, 但从它的“原产地”回来后再次走近它时,有一种那种无法形容的感受——如今它与四周的壁画,青铜器、佛像、残碑混在一起,仿佛只是一件“可供欣赏的艺术品”。但它本不该在这里,它来自万里之外的龙门石窟,属于一个曾经整体、连贯、且具有明确宗教与政治功能的雕刻系统。如今它与原有叙事体系彻底分离,被抽离出洞窟壁面,成为这里的一件“艺术品”:这一转变的背后,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

    在我身旁的参观者人群不断更替,游客们拍拍照、点点头、继续前行。我则站在石雕前十多分钟几乎没有挪动。我从正面和侧面仔细看了雕刻——那是石面被生生从洞窟墙体切割下来的断口,粗糙而突兀。这里的每一位观众都在欣赏“艺术”, 但我越看则越感到胸口的钝痛,扪心自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它仍然在龙门石窟,我不可能这样站在它面前,我不可能这样以游客的距离观看它,我不可能以“世界艺术”的角度理解它。这可绝不是一件单纯的“艺术品“,那是伤口,真正的震撼不是艺术,而是它“为何在这里”。

走出展厅时,我心中突然想起一位埃及的考古学家的一句名言:“我们今天看见它,不是因为我们拥有权利,而是因为它失去了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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