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生活的那个矿山,当年汇集了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年轻人。
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天空比现在更蓝,梦想比现在更豪迈。
那个时代的文学青年,似乎也比现在更执着更纯粹。
我父亲有两位好朋友,一位是来自安徽农村的李叔叔,一位是来自大上海的帅哥虞君。
他们是矿山职工口中的“三怪”。三位文青成家前,经常聚在一起畅谈文学,交流书法,指点江山。
父亲曾对我说,李叔叔是他们当中最被看好的天才诗人,如果三人当中将来有一位名满天下,那一定是他!
想当年,李叔叔对刚进厂的小兰姑娘一见钟情。小兰的清纯美丽堪比《山楂树之恋》的女主,让李叔叔颇有些自惭形秽。
我的父亲在他的苦苦恳求下,硬着头皮替他去小兰姑娘家提亲。
父亲诚恳地跟小兰的母亲说: “小李同志才华横溢,很快会成为全国知名的大诗人!到了那个时候,漂亮女孩围得水泄不通,你女儿铁定是挤不进去的。”
小兰母亲被这个空中楼阁彻底征服,欣然应允了这门婚事。
婚后,李叔叔一门心思扑在妻儿身上,诗歌被打入冷宫。“铁三角”解体了。
李叔叔宠老婆,是矿里出了名的。
李叔叔烧得一手好菜,每天把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床单抹得平平整整。下班路上,他会摘几朵野花插在花瓶里,还会自制蝴蝶标本放在书桌上。领了五块十块加班费,一溜小跑地递到老婆手上。
后来矿山越来越不景气,连填饱肚子都很勉强。小兰下岗后去私人中巴当了售票员,工资比老公高多了,越来越瞧不上他。
一年后,李叔叔得知小兰跟中巴司机(车主)好了,他被愤怒和痛苦吞噬,破天荒动了手。
小兰摇身变为家暴受害者,四处宣扬,离婚走人。很快与中巴司机同出同进,坐实了出轨的传闻。
接下来的几年,老李每天写诗,通宵达旦,痛哭不止。
悲恸出佳句——李叔叔因此获得过全国诗歌大赛的冠军。
他把相关剪报珍藏在一个精美的盒子里,神情激动地拿给客人们看。客人都觉得好笑。诗人名利双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慢慢走出来了,娶了位丧偶的农村妇女。我的父母去他家做客,回来说,老李的这个后妻,像是住家保姆。
有一次,我的母亲在路上邂逅了小兰,热心地说,“你俩感情那么好,我要是事先知道这事儿,不会让你们离婚的!你跟那个人过得怎么样?”
显然不怎么样。小兰一脸懊丧地诉苦,“我没想离,他打我,我受不了了,只能离。那个人还没跟老婆离婚,我跟他可能也过不长。”
话传到李叔叔那里。李叔叔表情挣扎,欲言又止,最后跟我母亲说,“再婚这事儿,仓促了,也只能这样了。”
六十岁的时候,李叔叔因重度抑郁症住了院。出院后,我父母去他家探望。李叔叔靠在床头,神色萎靡。
我母亲回来后,神采飞扬地对我说:“我把老李的抑郁症给治好了!”
我震惊,国际难题就这么被我老妈一举攻克了?快说说看。
“我就问了他三个问题。第一,你老婆对你怎么样?他说很好,晚上给他端洗脚水。第二个问题: 你儿女对你怎么样?他说也很好,经常给他买这买那。第三个问题: 你的退休工资够不够花?他说花不完。我对他说,你有什么好抑郁的,我们这些老同事,谁不羡慕你呀!他一直点头,承认我说得对!后面聊天,明显开朗多了!”
几年后,李叔叔跳河自杀。
李叔叔是文青这个群体中的标志性人物,外表清俊脱俗,情感丰富细腻。
我至今记得他写的那些诗词: 夏日的夜空、初春的野花,秋天打谷场上的欢腾,冬天池塘边的寂静,蜻蜓栖在草上的微微振翅,夏夜广场上的喧哗和孩子们的奔跑,还有小兰骑在自行车上的动人丰姿——这一切的一切,没有人知道,他是多么眷念、多么热爱……
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讴歌赞美它,但眼下这个世界似乎早已不屑于诗人的赞美,它要快速发展,它需要商业,需要科技,诗人如同无用的废物,不妥协就会被淘汰。
时代与诗歌,互相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