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1981年10月,我们同学等六人结伴,像一支小分队,为大四毕业创作收集素材而远赴西南。
那时候大家都在疯狂地做着画少数民族题材作品的梦,义无反顾地奔向边远地区去寻找素材。
我们西画班十四位同学中有结伴去青海高原的,也有单枪匹马去陕北、海南的和云南一带闯荡的,我们几个凑在一起去朝大西南方向移动。
我们一行坐上绿皮火车离沪后,正遇到外省市水灾肆虐。为此火车绕道行驶,磕磕绊绊走了几天几夜,才到了第一站成都。
那一年成都也遭受了水灾,大水退去才一个多月,街道上依旧灰尘尘的。
印象中街上到处是买卖兽皮山货之类的门店,狮虎豹皮一摞一摞挂在那里,真假难辨,好像都从威虎山下来都改行做了山货买卖生意一样。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成都有很多好去处,具体去过哪些地方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去过后人弄的杜甫草堂,那也是看到旧照上有“少陵草堂”的立碑才想起来有过这么一回事,至于去过的其他名胜和庙宇想不起来有哪些了。
大家心系目的地是大凉山。
几天后一路南下,先是顺道上了峨眉山,后来又奔乐山大佛去了。
当年看到的乐山大佛是这样的
再继续下行,成昆铁路线的列车带我们到了四川盆地的边缘大凉山。
这一程,记忆里列车上满是挑担子和背箩筐的百姓。
到站下车后没有站台,举目四望,一片荒芜,杳无人烟。
这是我们的目的地:凉山彝族自治州的甘洛县。
我们在下榻的客栈里眼见几个穿戴有点像藏民的彪形大汉腰间配着短刀走进来,立刻紧张起来。
大家面面相觑,客居他乡,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潜在的风险。
对他们来说生计是第一位的。
让人惊讶的是他们竟然赤着双脚!以后会看到更多的彝民赤着脚,或行走,或打坐。
大凉山,无诗的远方,老少边穷的悲歌。
在一个集市上看到她。
当地很多人都披着这样的毛毡,对我们来说是特色,对她来说却是御寒的衣物。
集市和大街上行走的彝民普遍穿戴随意,衣物看上去大多也是旧兮兮的。像这样装饰比较精致,同时梳理也很整洁的彝族女性,在甘洛只见过这一位。
从她“豪华”配置的头饰和沉静的样子来看,她不是待字闺中,就是初为人妻。
我们继续深入到大凉山腹地。
我们的“辎重”从上海出发时就尽可能轻装,像画具之类精简至最低限度,然而基本重量仍然免不了,面对崎岖的山路,长时间徒步是一个巨大挑战。
这种山路是人车共用的。如果遇到两车交汇,内侧右行车辆会贴近山体停住,悬崖一边的车辆慢慢移动,命悬一线,过不过得去全看司机本事了,看着心惊肉跳。
大凉山山路系列(摄影)回首我们走过的山脊路
一路上地势险峻,人烟寥落,负重前行的,还有心情。
口渴了就向村民买几个木梨解渴,木梨可真是名副其实,像木头一样硬,没啥味道。
走着走着,经过一个村落,看到了下面的画面:一个四面透风的磨坊和两位小女孩。
头一回看到手推大石磨坊,好奇心暴涨。
再看看她们,大概在等她们的大人吧。
漏风的破板,石头大磨盘,粗粝的石子地面,稚气的小孩,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磨坊的女儿(布面油画)
从很远的山路我就看到她,一个人朝我这个方向赶路。整个背景恕我直言,就是我们书里读到过的那种穷山恶水,你可以切身体会到什么叫“易水寒”。
走近后她神情漠然,裹着毛毡,照例是光着双脚。
我们之间语言不通,在地球的某一个点上面对面,全然不知如何开口。
这种感觉很奇特,也很怅然。
近在咫尺,却相距遥远,现实就是这样不可思议。
10月,山里早晚很凉了。
大凉山日短夜长,当地人一日只吃两餐,早中饭合并一顿,晚饭一顿。
入乡随俗,我们一样,也算是同甘共苦吧。
城里真的不知山里季节变化,从上海出发时穿戴少,早上出去写生冷得够呛。
即便这样,大家依旧每天出门去写生。
几天下来,我们的“采风”任务差不多就算完成了,大家手头上多多少少都积累了素材,于是我们离开甘洛地区直插凉山彝族自治州州府西昌。
大凉山里的彝族和其他少数民族(摄影)
同学凯和我想走得更远,我们在地图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圆点:
看过彝族,还想看藏族。
对于木里,我们一无所知。安全考虑,我们没敢喊其他同学一同前往,因为还有女同学。
那时侯没有公共交通线路,我们搭上进山的卡车,站在解放牌卡车后面敞开着的车斗里,没有遮阳帽,没有墨镜,没有瓶装水,没有充饥的食物,没有任何野外装备,只有一颗不羁的心,
头顶太阳,迎着风,张开无畏的翅膀,
大山深处,
一辆卡车,
瑀瑀独行,
途径盐源,
颠簸两天,
到达木里。
整个大凉山是一个典型的高原山区,大凉山腹地之一木里生态环境丰富,山川河流、原始森林等自然景观极具魅力。
从木里远眺,有一个巨大平台似的山体矗立在那里,我们被告知那里是康坞牧场。
几天以后,我俩又一次启程,再次一路崎岖,搭车到达最接近那里地方,那是道路的尽头,真的没有路了。
康坞,海拔三千多米,人迹罕至。
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原始森林,青苔帷幕一般从大树上垂挂下来,纯净的湖泊群山环抱,美得令人窒息。
貌似英国作家哈代笔下的荒原,回荡着风的低吟,秋色染透了无穷无尽的灌木丛,溪流蜿蜒曲折,在灌木丛中时隐时现。
草原上,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在犬牙交错且深邃厚重的植物之中。
夜晚,星星明亮,低垂到仿佛伸手可摘。
我教他们牛奶直接煮开加糖喝,他们第一次这样喝了,说好喝。
在康坞无人区,我们看到几个陌生的牧民,把玩着类似五四式半自动步枪。
我们俩是意外闯进这块土地的陌生人,赶紧离去,就怕他们一念之差,会寻找移动目标练练。
他们身后背景和四周环境美的像是在梦境里,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只管摆弄自己手中的钢枪。
下面这个废墟原先是一个很大的祠庙,一场大火后荒芜在了山上。
多少年来,就这样静静地安息在那儿。
那场大火夹杂着骚动、惊恐和挣扎。
就像任何大火最终会平息下来一样,凶猛地燃烧过后它也平息了。
除了遗址,风吹草动,四季轮回,荏苒而不留。
康坞油画写生之一
康坞油画写生之二
康坞油画写生之三
那一路上景色非常迷人,有一个画面至今都记忆犹新:车行至黄昏,天边留下最后一道亮光。一颗造型奇特的大树,孤零零地挺立在广漠的大地上,那种苍凉感和孤独感,震人心魄。
猝不及防的感动,让我俩无语良久。我们在车轮的行进中久久凝望,眼看着慢慢接近,然后再渐行渐远。
以上都是几十年前的画作,其他的要么损坏,要么遗失,就连画了半年多的毕业创作也没了。
一段日子里我常常自责,难以释怀,直到某一天突然开窍了:
经历本身比作品更有意义
作品是有形的,经历却是无形的,也是无法复制的。
我不可能再次怀揣梦想和拥有探寻的冲劲。
同样,我也不可能坐着舒适的高铁或者搭乘旅游大巴重回早已装扮一新的旧地;在新建造起来金光灿烂的康坞大寺里去寻找当年的感觉。
星移斗转,物已不是人也全非了。
深度体验就是要坐哐当哐当的绿皮火车,走崎岖的山路,吃一日两餐的粗茶淡饭,睡没有电灯的夜晚,看最原始的景色,感受和体察民间疾苦。
穿过岁月,
我看到了在甘洛的大山深处,那位孤独的大叔,安排我们入住,每日帮我们准备好两顿简餐,自始至终都是一脸憨厚的模样。
我看到两位司机大哥。当我们在西昌停车场盲目寻找开往木里卡车的时候,得到他们真诚的回应并同意载我们进山。三人座的驾驶室,我俩谁也不想一个人坐进去,宁可一起站在敞篷卡车的后面进山。
我俩在盐源夜宿时请他们在饭馆搓了一顿,以表谢意。
我看到木里县文化馆的小陈,县文化馆一共只有馆长和馆员小陈两人。是他告知我俩,有一个牧管小组正在康坞牧场搞奶牛增产的科研项目,我们上去后可以和他们同吃同住。
在木里的日子里,小陈几乎每天和我们粘在一起。
离开木里前,凯同学送了他一把油画刮刀,我则留给了他一块自用的电子表。
我看到在康坞,戴眼镜的牧管组组长老陈,声音低沉而有共鸣。每天早上打好酥油茶先分给我们喝,每次燃起柴火,切好风干的腊肉或者香肠,煮上一锅香喷喷的白米饭,大家一起共进晚餐。
我看到我们在康坞住的小窝,是一个放牧点。挖地一米深的方形坑,在坑的边缘四周垒起石片,然后盖上木料和油布蓬的屋顶,就是一个简易的放牧小窝。
这种放牧点是供放牧牛马羊牧民临时休息的地方。牛马羊群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迁徙到有嫩草的地方去放牧,而每个放牧的区域都有这样的小窝棚。
我俩和牧管组就睡在这种放牧小窝棚“下沉式”的土坑里,盖着毛毡,围着中间的火坑,席地而睡。深秋的夜风吹过上方,石片缝隙里发出丝丝声响,房梁上紧贴石缝挂着风干的腊肉香肠啥的。半夜醒来老陈会随手添上柴火,让火苗一直延续到次日清晨才变成灰烬。
我还看到女生超男,没错,她父母给她取名就是想让她超越男生。这位水灵灵的支边汉族第二代,有一种无法从人类演化角度去解释的美,只能感慨遗传基因超完美结合的一抹惊艳,出其不意地落在了一个叫木里的地方。
她是检查站的检查员。拉原木出山的卡车都会经过检查站停车,接受是否超重和有没有携带混装物品的检查。
我们撤退那天她在检查站安排凯和我分别坐上不同卡车驾驶室,驶出木里奔向西昌。
超男成了经过检查站司机们的梦想,那位载我的司机五十多岁了,一个劲地问我她是不是我的姐妹。当听到我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后,就再也不和我闲聊了。
我更看到大凉山的旷世苍凉,康坞牧场丰富且纯净的高远。少数民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朴生活,还有每一双忧郁和坚韧的眼睛、赤裸的双脚。
这种痛感日后会让我常常想起的那个地方。
当我站在昆明,看着程式化的的火车站大楼,想到那些明信片一般的风景和奶油蛋糕似的甜腻之美,没有片刻犹豫便踏上了东去的列车。
太阳每一天都会升起,而这种经历和感受不会再有。
如果要问我,此生去过一回,从今往后再无遗憾的地方是哪里,我一定会说:是大凉山木里的
康 坞
凯同学在木里和大凉山(大帅哥1米83的个子,可惜图像质量欠佳
1982年笔者和画到一半的毕业创作 / 在康坞 / 在大凉山的甘洛
小帖士:
1922年到1949年,美籍奥地利科学家约瑟夫·洛克三次经云南丽江进入木里(当时称为木里王国)和稻城亚丁,并撰写了大量的考察游记发表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称木里王国是“一处没有人知道的仙景胜地”,“上帝浏览的花园”。并与当时的木里土司合影,其探险路径被称为洛克线。英国著名作家詹姆斯·希尔顿深刻领会了洛克的游记,在其长篇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首次将这块神秘地域命名为“香格里拉”。由于云南迪庆州中甸县率先抢注香格里拉市,稻城县亚丁所在的日瓦乡亦更名香格里拉镇,木里继续掩映在神秘的群山之中。
——维基百科
I was pretty proud of being accepted into the young pioneers. I mean, Hitler Youth members probably had the same feelings, as little kids being conformed into a group influenced by propaganda and ideology, no matter how absurd it was.
Then the innocence was crushed by the tanks and machine gu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