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东部宿舍管理员
说起东部,先从男生宿舍开始。
我们那一届艺术系招了一个班二十位美术生、一个班三十位音乐生,男生分别住在东部第三宿舍,简称东三宿舍。这是一栋二层楼木质地板的男生宿舍,我们分在的106房间。
106房间位于一楼走廊中部偏东的位置。根据宿舍外的几排琴房基石上的刻字表明,这栋楼最早是华东音乐学院上海分院的宿舍。
房子像是仿照前苏联的式样建成,全部木质地板和门窗,红瓦屋顶,通往二楼的楼梯木质护手方圆搭配粗壮结实,转角处有着漂亮的线条。
我从未上楼过,最多停留在楼梯口看一下那个漂亮的楼梯转角。
长长的宿舍走廊有两个出口,一个东头,一个西头,东头出门后是操场,西头出门不远处就是小湖边后面的几排并列的琴房。走廊两边是房间,一排朝南宿舍房间的对面,是朝北的小宿舍房间和盥洗室。
上一届和这一届的美术同学基本上都住在东段,音乐专业的同学住在西段。
男生宿舍有个管理员,大家都喊他老杨。具体叫什么名字无从知晓,反正你只要一说老杨大家都知道,他常年住在最西头朝北的小房间里。
老杨50多岁的样子,人精廋。
这个老杨蛮有个性的,好像从来不会笑的,绷着一张有几条深深褶子的脸,整天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刚开始看了有点怕怕的。
宿舍管理员的工作一般来说无非就是宿舍楼里的灯泡坏了换灯泡,门窗桌椅坏了去修理一下之类的杂事,老杨也不例外。
根据校方规定,每天晚上到了十一点钟,除了走廊和盥洗室,所有宿舍一律到点熄灯。
在11点还差五分钟的时候会先熄一下灯预告,提示各位要抓紧了,五分钟以后11点准时熄灯。
只要灯一熄灭,这时候还没有准备好上床的同学,或者用功用到一半的同学们就会大叫起来,只听到宿舍内外“老杨,开灯!”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尤其是“老音” (我们对上一届音乐专业同学的尊称)的叫声尤为突出,那是正规声乐训练出来的声音,由内到外,胸腔和头腔共鸣,中气十足。
也有的人瞎起哄,从盥洗室回到宿舍房间,进门后头也要伸向走廊,朝老杨房间的方向大喊几声。很多时候大家叫闹了一阵,看看没有花头,就灰溜溜地爬上床睡觉了,谁叫你不早点准备睡觉的。
大部分人都是瞎咋唬,但是有时候会有人不甘心,也许确实是用功用到还差最后一步,或者是写情书写到性命交关的段落,就会再次跑出来,用雄浑的男中音,象上级一样很严肃的对着老杨的房门命令道:老杨,开灯!侬灯开不开?!快开灯!
这声音比其真实年龄起码要成熟十年以上,很适合朗诵,字正腔圆,一本正经,自带威严和不容抗拒。
人一旦发声方法对头,声如洪钟,传输距离就远,穿透力也强,隔着房门竖起耳朵也能听见。
我们抱着凑热闹的心态,钻进被窝,乐得听听晚间的睡前段子。
而喊老杨开灯的同学,看到老杨没有反应,说不定有时候还会用手去拍打老杨宿舍的房门。
再说老杨。
一般情况下他睬也不睬大家的吵吵闹闹,自己睡自己的觉。但是如果闹得太过分,居然有人敢拍他的房门,惹他光火了,老杨就会毫不客气地拉开房门出现在走廊的最西端。
只见他穿着背心和大裤衩,一付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样子,用正宗的家乡话大喊一声 “叫什么尼叫,勒妈妈地么事找事……”后面紧跟着一连串听不太懂的的家乡话。
与男中音相比,老杨的口音很重,声音明显单薄多了,还有点嘶哑,他不和你玩共鸣那一套,直接从喉咙底部发出怒吼,就像高粱秸被压榨时发出的嘎嘎响声,同时还能让人感到一种虎落平阳绝地求生的斗狠成分。
真正厉害的人从来就不在乎音量和音准。
愤怒的声音回荡在长长的走廊里。就这样一来,刚刚还在闹哄哄的声音马上安静了下来,没有人敢做出头鸟。
毕业后做过老师的同学们都晓得,学生都是轻骨头,很会看山水,你软他就吃吃你,你一硬他就老实了。
偶尔会有一两个愣头青去和老杨理论,说来说去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道理很简单,这是校方规定:晚上11点准时熄灯。
彼时彼刻,你就是不小心把准备送给女朋友的鸽子蛋钻戒掉落在黑暗中找不到了,对不起,那也得等到天亮了。再说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鸽子蛋,就是有也一定是塑料的。
好多次我们睡在被窝里还能隐隐约约听到走廊西端传来同学和老杨交涉、争执的声音,听到一两句有趣的对话,就会躲在被窝里偷笑。
开关灯的电闸到底是不是在老杨房间里面由他掌控,一直是个谜。
有人说是老杨管的,也有人说是学校统一关灯的,也没有人去较真弄清楚这件事情。
老杨自己也没有好好说清楚这个事,可能他很享受大家认为他有这个权力,也不去解释清楚,一直处在模模糊糊的混沌状态。
时间一长,大家都晓得叫老杨头开灯是没有花头的,但是到了该叫的时候还是叫,该起哄的时候还是会跟着起哄, 你说是青春期骚动也好,发泄情绪也罢,反正就是东三宿舍早年晚间生活的常态了。
总觉得老杨脾气不是太好, 有时候大白天看到老杨头独自在幽暗的走廊里匆匆走过,只见他双拳紧握,两只三角眼睛目不斜视,脚跟着地行走,震的地板咚咚作响,一付急着赶去参加六十七公斤级拳击比赛的架势。
可不要小瞧老杨,假如他基因里有着特定的色素,又正好遇上与之高度契合的狂飙年头,绝对有着铁拳的潜质。
后来看了日本电影《追捕》,才惊觉老杨活脱一个现实版的横路敬二,貌似服了足够剂量的AX,始终保持着“ 一直往前走,不朝两边看,一直走到蓝天里去” 的样子。
有一次我发现老杨住的房间房门开着,原来有学生宿舍的门锁坏了来叫他去修理,我想机会来了,正好可以满足自己莫名的好奇心浏览一下。
只见房间里像工具和储藏的混合间,小木床挂着蚊帐,墙上挂满了一串串的钥匙,地上到处是描述不清的工具和杂物。对了,最吸引眼球的是地上还有一只烧小锅菜的煤油炉子。
这只煤油炉子是老杨的宝,每天用它来煮饭烧菜。在我就学期间,从来没有看到老杨去食堂打过饭菜,都是靠这个煤油炉子自给自足。
我想快速地找出那个关灯的电闸,遗憾的是根本没有。不经意间,我一扭头看到老杨正对着我,脸上居然挂着平日里从未见过的微笑。这一笑有点奇怪,不像平日里看到的那个一贯绷着脸的老杨头了。
老杨也有心情好的时候,碰到这种情况他就会用家乡话“语重心长”地告诫同学说:你们小青年,扒懂,巴拉巴拉......
他说“不”懂,发“扒”字重音,特意加强语气。
他说的不懂,大概是看同学们要求过多过高,不知天高地厚,没有在复杂的社会里长久混过,太嫩,做事情没大没小。尤其是不懂尊老,不尊重他。
这方面老杨作为过来人说的有点意思。
他不会不知道知道同学们找乐子逗他玩,和他有限度的纠缠只是为了消遣一下课余时光而已。
虽然老杨和我们住在同一层楼里,却像是完全生活在不同的平行时空里一样。
从来没有人会去关注他在乡下有没有家,有没有老婆和孩子;自然更不会去留意他单身一人困顿在小房间里的喜怒哀乐。
反过来学生们们开心也好、悲伤也罢,无端喧闹也好,冲出宿舍去拼专业实力也罢,同样也统统和他不搭界。
每到黄昏时分,他自顾自在他房间门口的走廊里,燃起他那个宝贝小煤油炉子,费时费力地煮完饭菜后,只管自己关起门来喝他的革命小酒。
五彩缤纷的学生生活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也不屑于他的存在,只要日光灯会亮,宿舍的门窗没有坏,桌子椅子床架子可以用,就根本不需要老杨头。
只有当每天晚上熄灯的那一刻,大家有时候会再一次呼叫起老杨来。
这种呼叫声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考试前后、放假前后和季节的变化,都会影响到呼叫的频率和强弱。渐渐地,所有的新鲜感沦落为日复一日的习以为常,更多时候大家都会“忘了”呼叫。
当某一天由于某种原因,在熄灯的刹那间大家碰巧又一起呼叫起来的时候,不明就里的外人,会误以为正在直播的球赛?进球了呢。
几年就这样过去了。
有一天突然来了一位大妈顶替老杨头管理宿舍,这个时候大家才想起问老杨哪里去了。有的说他退休回老家了,也有的说他回家养病了,还有的说回老家修养一段时间后还会回来的,反正从此就不见了老杨头。
茫然的楼道里,没有了老杨也就没有了精彩,那最西端的朝北小房间好像失了魂一样,变得毫无生气了, 熄灯后再也没有人大呼小叫地喊老杨开灯了。
生活没有因为老杨的离开而改变一丝一毫,一切像以往一样平淡而从容。
同学中拼搏的照样在玩命拼搏,度仙日的依然在逍遥地度着仙日。
随着下面几届的新生越来越多,大四那年我们终于搬出了住了几年的木质地板的东三宿舍,腾出来成了女生宿舍。
而我们则搬迁到东部最边上的一栋三层楼水门汀地板的宿舍去住了。
这种类似于边缘化的搬迁,似乎预示着大家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老杨所说的“扒懂”,不久就要让各位开始“懂”了,至于我们新居是东部的第几宿舍已经没有人在乎了。
进入大四每天晚饭后,艺术系门前的大草坪上四散坐着男女同学,欢声笑语不断,尽情挥霍着一天残存的时段,陪伴着最后一道霞光隐入天际。
在这个梦想和希望每天都在升起、喜怒哀乐每天都在上演的地方,锐利的时间把所有的失落和痛楚杀得粉碎,渴求和思想,把我们一次次试着引向未来不可认知的世界。
这就是我们的东部。
不管你留下了遗憾,还是带走了欢乐,一切都从这里开始,从这里出发。
后来我们离开了宿舍,告别了东部,分散去了四面八方,各奔前程。
—— 摘自《东部旧事》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