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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张介绍信

(2025-05-30 08:49:13) 下一个

早年在国内的时候,我因私因公使用过几次介绍信:考大学、单位出差、申请护照等,都办过介绍信。我用到的第一张介绍信就是公差介绍信。

 

记得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办过一个上海美术作品评论学习班。

 

办这个学习班初衷是打算拉起一个上海地区的美术评论队伍,专门来评论上海美术界的美术作品。

 

学习班一共有7、8位男女学员,来自上海各基层和大学的年轻人,年龄最大的也不超过三十岁的样子。

 

对学习班学员的具体要求不明,根据学习班中其他成员的情况,应该对美术要有一定的兴趣和了解,同时喜欢写写文字。

 

我当时是一位业余美术爱好者,梦想着以后可以画的像我仰慕的画家那样好。

一位浙美毕业的前辈画家推荐了我,告诉我人美社有一个美术评论方面的班让我去参加。

我有点困惑也有点期待,困惑的是评论怎么会和我搭界,期待则是可以去一个对我来说新鲜的地方看看,如此懵懂间就混入了这个班。

 

那年我二十岁。

 

在学习班上,人美的龚继先先生(后任人美社社长兼总编辑)主持,马仰峰女士(美术编辑 )助攻,每天学习和讨论的日程安排的满满当当。

 

龚老师正当年,精力充沛,说话幽默,组织能力超强,他是北京人,早年央美毕业后分配到上海人美社。

马老师沉着稳重,早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是马寅初之女。

 

两位老师都是一口京片子,和正规学习班的氛围很契合。
 

在人美二楼的一间靠近楼梯的办公室内,围绕在一张长长的会议桌四周,学习班开始了。

 

根据布置和要求,我们先要从上海地区的主要中、青年画家、尤其是在上海美展中崭露头角的新兴画家群体中,收集画家们创作经历和经验方面的素材,为下一步写评论文章做准备。

 

没多久,我们就开始准备分头采访画家。

 

大家分散下基层了解美术创作活动的前一天,龚、马两位老师会事先给我们每人准备一张介绍信。

 

介绍信的格式是信纸大小,大红抬头就是“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下面空白处手写上内容,内容大同小异,差不多都是诸如:某某单位:今有某某同志前来贵处接洽,采访和了解美术创作活动事宜,请大力协助为荷,云云。

 

我学习西画,很希望派我去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等相关的专业和单位去采访,不过没有轮到我,指派了其他学员去做采访。

 

哪位学员要去哪个单位、哪个部门,都是两位人美老师提前安排好的。看起来更像是随机的,而不是根据个人的意愿来安排的。

 

我们七、八位学员各持介绍信,隔天一早就会分头直奔要去的单位和部门。

 

这是我第一次拿着介绍信因公外出。

 

我后知后觉的是:两位老师事先一定电话联系过我们要去的每一个单位,确定对方到时候有人接待,保证我们每个人都不会扑空。

这些幕后看不见的工作他们做的很到位,这才使得学员们能够在台前顺利进行。

 

采访后的第二天,大家会在长桌前汇总,各自介绍采访的情况,龚、马两位老师会很认真听,然后提出问题和大家讨论,再给出建议。

 

所以这个学习班就是培训班性质,手把手教我们如何走好美术评论前期采访的第一步。

 

我印象比较深的采访有两次。

 

一次是我到外滩某大楼里上海港务局接洽。

 

到几层楼不记得了,接待我的应该是一位领导,他看了介绍信知道我来意后很热情,(应该提前已经知道了)一个电话打到下面基层。他办公室窗外可以俯视外滩,他指了指了我将要去的方向,怕我找不到,还特地给我画了一张如何去的具体路线图。

 

我按图索骥,来到黄浦江外滩边。

 

 

外滩 网络图像

 

那个时候黄浦江停泊着各种船舶,我通过浮桥走向一艘不大的驳船,人家接到电话后已经准备就绪,看到我东张西望的样子忙出来迎我上了船。

上船落座后,我再次递上介绍信,简单扼要说明来意后,便掏出笔和笔记本假模假样开始了采访。

 

我要了解那幅油画作品署名是集体创作,在当年美展上展出获得好评,各个纸媒还专门介绍过,具体画些啥我就不说了,反正立意用现在的话来说很正能量,水准相对来说不错的。

 

我面前的这位或许是作者之一,或许是“集体创作”的领头人,代表集体向我介绍。

 

我问的很少,主要是他说,看得出来他早有准备,我很认真做笔记,听对方一五一十谈他们美术创作的心得体会和介绍其光辉历程。

 

不知为什么我听着感觉有点八股,对作品本身蜻蜓点水谈得不多,反而说了很多创作队伍建设和发展的事情,有点像在做报告一样,远不如作品有意思。

 

船停靠在浮动码头上,每次江上有其他船只经过,江水的涟漪引得驳船晃晃悠悠的,听着听着记着记着不大一会儿的功夫,我就开始晕船了。

 

我不好意思说晕船,那样会显得自己好像没见过什么世面似的。

一开始我还忍着,只是一个劲盼着他表述快点结束,

 

怎奈人家很当一回事,说个没完了。

 

后来实在不行了,再下去我怕自己快挺不住了,就匆匆结束了采访起身告别,昏头昏脑上了岸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估计人家也是懵圈得够呛。

 

外滩 网络图像

 

另有一次我去闵行的上海重型机械厂采访当时名噪一时的青年画家周小筠。

 

那时候上海只有一个官方的上海美术馆,在南京西路上,每次去看美展总能看到周画家的人物水墨画。

国画山水和花卉比较多,画人物画的比较少,难度也大,因此我对画人物的画家印象就会深一些。

 

在他的高大宽敞的厂房画室里,说是采访,其实也就是聊天,更多的是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我没学过新闻专业,根本不知道采访的重点和技巧是什么,事先也没有做足功课,更谈不上准备一个需要了解范围的提纲之类。

 

周画家大概看我是人美派来的,公对公,有点拘谨,不善言辞,表述的内容也比较零散。

 

这是很多画家的特点,画得出来,也很有个人想法,但语言表达方面明显不如自己的画画能力。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当时自己还在学习摸索阶段,需要有人指导,脑子里一盘浆糊。与其说是有针对性、为以后写评论来收集素材,还不如说是来观赏和热身更恰当。

 

再说我对水墨画了解不多,泛泛而谈尚可,深入下去可就超出我的知识范围。

 

还有一个就是和比我大的陌生人第一次见面,放不开,我不属于那种自来熟类型的人,问多了怕别人觉得我老嘎嘎,问得不到位不专业又怕不合适,我资格还没有老到可以掌控话题方向、善于让对方打开话匣子的程度,所以就一个劲的希望他自己主动多说点东西。

 

好在不久午餐时间到了,我们一起去了他们的食堂用餐。

 

周画家后来去了少儿社做了美编,等我后来也去少儿社工作的时候,他又调到北京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做美编去了,失之交臂。

 

两次采访我自己觉得都不理想,前者太官方,后者太拘谨。

问题主要还是在我身上,没经验,没写过评论,不知道写评论需要了解哪些东西。

 

真要到时候动手写评论文章,怕是写不深也写不好,首先自己没有强烈的欲望和冲动,如果仅仅流于泛泛而谈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在人美美术评论学习班期间,龚老师很诙谐,常常开玩笑,马老师则比较沉稳,这样一张一弛,大家都很放松,心情愉快。

 

我们会把自己采访的结果彼此之间进行交流,如前面说的那样,两位老师会很认真地看我们的采访笔记,和我们沟通自己的想法和建议。至于我们能不能领会其意图,那又另说了。

 

不管成熟不成熟,我们就想着早日收集完素材可以放手写评论文章,然后看着它们变成铅字印在大报上。

那时候我哪里知道点评他人和作品是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啊!

 

这期间有两则趣闻,我觉得挺有意思的,超出了美术评论学习班本身。

 

一次龚、马两位老师带着我们一行参加在黄陂路展馆召开的上海市美协会议。

 

来到开会的展厅,当时的场景,恕我直言吧,有点像到了一个老年人的茶话会,这也就是当我自己也步入老年人行列才敢说出来。没别的意思,直观感受实话实说。

 

我们一行外来人悄悄进去后找到位子落座,屏息聆听。

整个气氛让人感觉循规蹈矩,慢条斯理。

发言的内容老生常谈到人有一种往下沉的感觉,反正我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可能也没听明白。

 

会议到中场,打破这一沉闷气氛的亮点来了:

 

只见陈逸飞先生扛着画鲁迅先生的大幅油画创作来到了现场。

 

 

油画鲁迅 网络图像

 

大名鼎鼎的陈逸飞啊,美术界的天花板,过去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现在毫无征兆地就出现在了眼前,而且还带着他未向公众展示新鲜出炉的油画!

周围波澜不惊,我也按耐住心潮澎湃,向大家的沉着冷静靠拢。

 

当时的场景画面是这样的:全体朝前坐着,陈逸飞从所有人的右手边门口走道那儿进来的,他把画朝向大家,然后就等着听意见,也可以说等着接受各位大佬鉴赏和评判。

 

大家全体向右侧转身过去,看着画,完全是一种走流程的状态。

 

与当时大多数画家画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作执笔英雄状的样子不同,他画的鲁迅先生正在伏案疾书,俯视角度,桌上可见铺开的纸张和砚台等物件。

 

这幅油画陈逸飞画的很结实,大刀阔斧中细节依旧可见,尤其是那支接触纸面的毛笔,在结实有力的笔触推挤氛围中突然峰回路转,举重若轻,用枯笔轻轻松松将蘸满墨汁的毛笔笔锋扫了出来。

 

我有点惊讶,当时陈逸飞如日中天,在上海滩油画界是妥妥的第一块牌子,他的画作怎么还需要与会者来评判?

 

那天面对着大家陈逸飞很诚恳,也很谦虚,对提出的问题一一作了回答。

 

我记得有人问他鲁迅穿的衣服和房间里的东西都有考证过吗?陈回答道都是参考了鲁迅纪念馆里面的实物。

 

这幅画鲁迅先生奋笔疾书的原作以后再也没看到过。

 

我很想再次看一下,时隔多年,看看是不是还会和当时的感受一样:令我激动起来,一下子感觉到无穷尽的、有着多种无法解释的视觉效应。

 

那次参加美协会议,至少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即使你已经站在了云端,依旧要低调行事。

 

另有一次是人美社社内发电影票。

 

电影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推荐的有关火山系列的科教纪录片之一。当时在文艺单位内部有时候会免费发电影票和售电影票,这类电影外面电影院是不公开放映的。

 

大约中午时分,听到楼下一阵摩托车声音由远而近,在人美社里还绕来绕去好一会,停息了一段时间,再次发动起来,由近而远开走了。

 

人美社向来很安静,社里是没有摩托车的,一定是外来的人驾车开进来的,所以很引人注意,被允许开进社里来溜达的,一定不是普通人。

 

没一会就有人进来说:刚才是《解放日报》的美编记者王利国骑着摩托车来社里要电影票。

《解放日报》社在外滩附近的汉口路上,人美社在长乐路上,相距不算远,骑机车的话一会就到了。

 

在没有私人汽车的年代,骑机车绝对拉风,尽管今天看来只是一部幸福牌摩托车。(今天你开着一部淘汰掉的老式机车或许更拉风,说明你有能力搞到牌照啊)

 

通常摩托车都是记者方便采访任务之用,编辑记者不分家,采编一体,听说报社唯一的一辆摩托车就是让王利国先生用的。

 

知晓王利国先生是在画展上看到他的画作。

 

他的油画很厉害,有一幅画锻造工人锻造烧红钢锭的大型油画在美展中展出,在众多展出的作品中很抢眼,远看和近品都让我这个业余爱好者十分佩服。

 

我一直认为最接近陈逸飞先生写实画风的人就是王利国先生。他们都同样善于把控大型创作,功夫扎实,画出的油画整体结构和色块都有一种激动人心的效果。

 

那天整个人美上上下下好像都知道王利国,好几次其他科室的人过来提起这事,津津乐道,有人说消息他消息那么灵通啊,我们刚发电影票就知道了。

用春风得意马蹄疾来形容当时的王先生一点不为过。

 

摩托车和王利国,一起印在了我脑子里。

 

没想到有一天我们成了同行。

 

与传说中的风驰电掣形象不同,王先生是很脚踏实地的一个人。

《解放日报》宿舍楼离我老家只隔一条街,在路上我们都有遇到过。

那阵王利国先生很关照我,把《解放日报》每周一案的栏目包给我画插画。

 

在当年我仰视的画家面前,我始终没忘记钦佩他的那个点。

有次我提起那幅印象深刻的大油画,向王先生表达了我的钦佩之意。

王先生听后诙谐、淡淡地说道:现在我已经画不来了。

 

好了,开完两则趣事的无轨电车再回到原点。

 

当年在人美办的那个美术评论学习班,最后没有进入到写文章的阶段就中断了。

 

当时形势诡谲,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数年以后,我在少儿社工作因公去过人美社。

我去那里找封面设计大咖帮忙设计书籍封面,去过人美社《青年一代》杂志编辑部,当时正值人生中最忙忙碌碌的阶段,来去匆匆,就没有顺道去找龚、马两位老师并向他们问好。

 

过去久远的那段经历虽然青涩,但是有意思,想起来就会觉得开心。

对我来说最无聊的除了老无所依之外就是老无所想了,要是想不起来经历过有趣的往日,回首过去一片空白,这样的几十年如一日,岂不是真的是“几十年如一日了”?

 

至于评论别人及其作品,过去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懂一二就想着评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现在懂了那么一丢丢就不敢轻易对别人及其作品去评头论足了。

 

评论嘛,本身就是挑刺的活,艺评不是艺品,艺品容易艺评难,难就难在轻则刺激神经,重则触及灵魂。

做艺术需要勇气,艺术评论同样需要勇气。

 

此时此刻,旧金山正淅淅沥沥下着冬雨,这边都市下雨,那边太浩湖和周遭的山里就在降雪了。

这年头不太平,疫情未去,病毒性感冒又起,少聚会,多喝水,记得添衣,注意保暖。

 

年轻人想着拼前程,中年人想着照顾好一家老小,我也不例外,还想着要安度晚年呢。

 

 

 

祝各位2024年新年好!

 

 
 
 
 
 
写于2023年岁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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