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说你是反革命,你就得是
参加218号信箱直属单位“四清”工作队的同志陆续回来一些。
一天上班时,东方泥听得身后有人喊,回头一看是马骉。驷马春风满面,喜笑颜开,忙走过来握着东方泥的手拍拍打打,问寒问暖。东方泥说;“你老兄发福了啊!”马骉说:“这几年搞‘四请’,虽然辛苦,但接触群众,接触实际多,生活相当丰富,心情愉快。我写了一些东西,有小说、散文、花灯剧、相声、快板,在群众中演出过,效果不错。我还搜集了不少素材?回来以后慢慢写。”眼神里闪荡着激动之情。但是越是这样,越叫东方泥难过。东方泥提议绕到东大楼的后面进去,边走边说,把近来机关的情况作了简要的介绍。老马的脸色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东方泥说:“你先看看大字报吧!思想上要有所准备。遭大字报轰的人不止你一个,我也免不了。”老马什么话也没有说,因为这太突然了,把他与“三家村”反党集团挂上钩,不可理喻,就凭文章中的那几句话?只听得他不断地深深地吸气和吐气。说了一句“真是祸从天降,望上帝有眼。”。是的,这是面临危难和恐懼时,惟一能减轻压力的方法。在政治运动中一旦被罩住,自救几乎是不可能的。
老马上到楼口,就沿着走廊看大字报,然后到办公室拿笔记本出来抄。跟谁也不打招呼、不塔话、不扯闲。这是贯例,对同情自己的人不能主动打招呼,以免对方受牵连;对关系不深的人,人家都在回避自己,没有必要打招呼;对攻击自己的人,他们都横眉冷对,别自讨没趣;对知己,当面不理,暗地沟通;对权势大的人,低三下四,讨好卖乖,是小人,不干。
(一)“三家村”分店的喽啰挨批斗
第一个被列入大会批斗的人是马骉。大会由轷青萍主持,她说:“前一段时间通过学习中央文件和社论,提高了觉悟,擦亮了眼睛,挖出‘三家村’在云南的分店。揭露了我厅在‘三家村’分店的黑喽啰——马骉,这是毛泽思想的伟大胜利,毛泽东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马骉是地主阶级家庭出身,他父亲是个反动军官。这样出身的人绝不会甘心本阶级的失败,绝不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总是要为本阶级的复辟作舆论准备的,这个黑分店就在《云南日报》开辟了一小块阵地。我们已经捣毁了这个黑窝子,今天就是要把马骉的反动思想批透,把他的画皮层层剥光。大家可以揭发批判。”
“你什么时候参加‘三家村’黑分店的。”劳伟海大责声问道。
“我没有参加,不是这次报纸上揭发出来了,我根本不知道有‘三家村’。”马骉的语气比较恳切,有哀求成分在里面。他知道顶不得,越顶越糟糕,会引起群众激愤。因为他才从“四清”工作队回来,也是领导过群众运动的人。他要从态度上争取群众的同情和理解。
“你少装蒜,你不知道?你的文章怎么和《滇云漫谈》都是前后在《云南日报》上出现呢?不是配合得很好吗?”政治部宣传处的庹万福呵斥道。
“《滇云漫谈》是杂文,我写的是散文,虽然都是在《文化生活》副刊上发表的,但是性质不一样。”马骉低声下气地说。
“什么性质不同,已经查明了,是一对反党的孪生兄弟。不光是杂文和散文可以反党,用对联和诗歌照样可以反党呢!”庹万福严厉地驳斥道。
劳伟海基本上是按他自己写的大字报的内容,揭发批判马骉用隐晦的手法反毛主席、反社会主义。
遆华昌搂起袖子冲到马骉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吼叫道:“你狗胆包天,把毛主席比做日落西山的太阳。”
马骉无可奈何地用委婉的语调说:“我没有把毛主席比做日落西山的太旧,我只是描写一段自然景观。”
“描写什么样的自然景观,也是心态的一种表现。”谌怀远鼓着眼晴盯住他怒批道。
“我描写这一段景观,并没有表现阴暗的心态嘛!”听得出来老马既要申辩,又使语调尽量平和,以免刺激对方。
“不要狡辩!”节近民叫道。
紧接着甲育文、立召春、邴大昚等文革小组的人,都相继发言批判他用隐喻的手法反党。
老马辩解了几句就被打态度。遆华昌等几个人怒斥道:“马骉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看来你是要带着花岗岩脑袋进棺材了。”“即使是花岗岩做的狗头也要把它砸烂!”批斗的是马骉,东方泥的心在颤抖。
几天大会没有把他拿下来,卞焘建议采取轮番疲劳轰炸的办法攻心。在下午和晚上的批斗会上,不断地提问题,快速地提问题,跳跃式的多方面混杂着提问题,打乱他的思路,逼他快速回答,那么他思想深处的东西就会无形中流露出来,从而找出突破口,抓住更多的把柄,攻破他的心理防线。这是审敌特的办法,可能老卞过去使用过,行之有效,于是让卞焘掌握会场。连续批斗马骉一个星期,眼看他的人都被批瘦了,眼睛布满血丝,效果仍不明显。老马是个笔杆子,逻辑思维能力强,说话滴水不漏,有时还把提问的人塞住了。此外,马骉也知道这次运动需要什么,尽量少说话,言多必失。攻击一点,不及其余,挖空心思,无限上纲,要找你的岔子那还不容易。会场上他经常喝水,要求上厕所,让自己缓口气。后来水也不让他喝,厕所也不让他进。
抠住那些反党问题不放的是那些积极分子。良健祥在发言中,用的词汇稍缓和一点,毕竟在一起工作那么长时间,关系又不错的同事,面子一下子还抹不下来。菅崇智、柴光祺就比较严厉了,分析批判的用词比较狠,表明立场坚定,态度鲜明。门友昰、晁达没有吭声。东方泥这几天只是静观细听,自然而然地产生一些看法:少数骨干分子最积极,他们是被重用的。每次政治运动都会倒一批人,提拔一批人,积极分子是要被提拔的,所以毫无顾忌,越左越革命。当极“左”裸奔的时候,别指望理智能穿上裤子;一部分人只是叫喊,不分析批判,因为在大是大非面前人人要表态;一部分人是争取立功,往核心组里靠;一部分人是墙倒众人推,把别人推倒总比自己被推倒強;对于一些思想上、工作上、作风上存在的缺点错误,还是有人做到有说服力的分析批评。
有一天黄联络到学习组上来了,他说:“一个人要反党,不是偶然的,总是有原因的,有思想基础的,不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来,就在那个问题上反映出来,要抓一贯的表现。这个人狡滑得很,光凭那两三篇文章的几句话,你说他是反党,他说不是,定不了铁案,要多找根据。另外,你们不要光这样猛斗狠批,你们越是这样,他越不认账越回避,跟你来个软顶。你们能不能做点细致的思想转化工作,要攻心,得找平常与他接触较多、他信得过的人,掏掏他心里的话。要交待政策,顶牛没有好下场,历来党的政策都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为了严防走漏风声,文革小组立即决定由卞焘和政治部保卫处的老铫带领几个人抄马骉的家,看看是否有暗藏的,能证明他反党的,那怕是蛛丝马迹的东西。
(二)抄家找证据
翻箱倒柜一抄,有收获。马骉拥有大量的文艺书籍,而且都是当前批判的,有巴金的、老舍的、丁玲的、赵树理的、郭沫若的。连郭沫若自己都说他的那些著作应该烧掉,老马却还保留着。唯独没有中国当代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鲁迅的作品。还有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被开垦的处女地》、《一个人的遭遇》。大家虽然知晓这些作家及其著作受到批判,但要从这些藏书中找马骉的反党蛛丝马迹,那得把这些书看完,还得善于找问题,有分析批判的能力。看着一大堆书无从下手,都既不愿花大块时间去看这些书,也不想动这个脑筋找问题,包括那几个政治部宣传处的干事。于是在批斗会上只提出问题让马骉自己交待想法,从中找出破绽。
“你为什么保留‘四条汉子’的东西,却不保留鲁迅的作品?”问这个话的人是新分来的大学生,看来是懂点文艺的人。
马骉答:“我的确没有鲁迅的作品,鲁迅是位伟大的作家,尤其是以杂文为主要武器,对国民党反动派及其御用文人和反动文学,进行坚决的斗争,这是很了不起的。但是杂文多釆取讽剌、批判的笔调,带有政论性质,在旧社会鲁迅的杂文是起到投枪、匕首的作用。这种笔调不太适合于新社会了。我更喜欢散文,散文是歌颂性的,其意境、文字和笔调都给人以美感。我正在学习利用这种文学形式,我发表的这几篇散文都是习作,用无产阶级文学标准来检查,还有很大的差距,我要好好学习毛泽东思想,努力为工农兵服务。至于郭沫若说他的作品都应烧掉,那是他的谦虚,他现在还是党和国家的领导人,是位难得的大学问家。”
“你还保留着肖洛霍夫的作品,他可是苏联修正主义文学的开山鼻祖,是赫鲁晓夫的红人。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的是鱉亲家,这证明你的修正主义的反动思想,正好与苏修是一脉相承的。”劳伟海批道。
“《静静的顿河》曾获1941年度斯大林奖金。而赫鲁晓夫的修正主义路线,是从批判斯大林开始的……”
马骉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劳伟海粗暴地打断:
“哈哈,”一声冷笑,总算抓住把柄了。“你为什么不说《静静的顿河》1965年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金呢?这正说明你心怀鬼胎,诺奖要奖的正是肖洛霍夫的修正主义思想。诺奖是对着无产阶级文学干的,越反动的越得奖。”
“恐怕不能这样说,我国也出版了一些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马骉说。
遆华昌、节近民、史忠华等人喊:“不许狡辩!”“谁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劳伟海大声叫道:“这正是出版界的问题,正是现在清算的重点单位,是批判那些作品并把它们统统烧掉的时候了。”
东方泥想,这一段时间我没有发言,日子并不好过。我不是驾驶员、炊事员,不是幼儿园的教师,光喊几声是躲不过去的。我和马骉是机关里仅有的,在《云南日报》文化生活副刊发表过文学作品的人,算是边缘人物。现在老马已被扯上关系了,我不表态,说明是同病相怜,作贼心虚;我表态赞同那几段文字是反毛主席、反党的隐喻,那就违背良心,违背起码的道德标准,用这样牵强附会,无限上纲的手段抓牛鬼蛇神,那全国的牛鬼蛇神可用撮箕撮。况且若有人用这种方式对待自己呢?岂不也是候补反革命;我表示反对,为老马辩护,那就是兎死孤悲,物以类聚,顽固抵抗,不用候补了,立刻是反革命,这也是有先例的。这不是一般的缺点错误,认识了检讨了就过关了,谁粘上反革命,就意味着全家覆灭,几代人覆灭,谁担当得起。
(三)人难做,屎难吃呵!
这一抄家,抄出许多书籍,一些手稿,可以批评和批判的空间就广泛一些了,不必就那几句话的黑白表态了。
“老马,”东方泥既不称同志,也没有直呼姓名,说:“我们这一代人解放后读了许多苏联的文学作品,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真正的人》、《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古丽娅的道路》、《青年近卫军》、《毁灭》等等。这些作品奏响了时代的主旋律,刻画了许多优秀的共产党员和英雄人物,对我们的人生观、世界观的确立起过很好的作用。苏联是个文学大国,继承了许多俄国文学遗产,出现过许多在世界文学史占有重要地位的文学大师,如托尔斯泰、普希金、屠格列夫、契诃夫、高尔基等。他们写过一些揭露和抨击沙俄时代黑暗统治和压迫的好作品。但他们也有局限性,受时代政治和思想潮流的局限。虽然列宁曾指出‘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但他也曾宣扬基督的‘博爱’。高尔基的《母亲》曾被认为是第一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品。然而在他旅居意大利时,曾一度接受造神说,写的小说《忏悔》就反映了这种错误思想,受到列宁的严肃批评。俄罗斯文学遗产中,有一种人性和人道主义的倾向,他影响了苏联文学,也影响了中国文学……”
“不要扯那么远,你想为他开脱吗?”遆华昌用训人的口气质问道。
东方泥停了一会儿问道:“让不让我说?不让我说就算了。”心想,我现在还不是批斗的对象哩!
卞焘板着面孔说:“简单一点,抓住要害。”
东方泥这才继续说道:“《静静的顿河》是肖洛霍夫从1925年开始创作至1940年陆续细心制作的四大部巨著,他反映了1912至1922年间两次革命,(即二月革命、十月革命)、两次战争(即第一次世界大战、国内战争)中的重大历史事件。由于革命与反革命,红军与白匪之间的拉锯战,使各个阶级和各种人物的命运错综复杂。过去我们认为这部巨著深刻反映了顿河流域哥萨克人的曲折道路,十分真实感人。我国也放映过由这部著作改编的电影,影响十分广泛。从六十年代初,我国文艺理论界开始批判他的修正主义性质,就是写真实。书中男主人翁葛利高里在红军得势的时候参加红军打白匪;在白匪打回以后,他又成为白匪揭发惩治红军。红军掌权时,不守纪律,滥杀无辜。这种写真实是只讲人性不讲阶级性,没有是非。诚如卢梭所认为的,人性的首要法则就是要维护自身的存在,人性的首要关怀就是对自身的关怀。男主人翁葛利高里的婚姻也遵守了这一法则与关怀。这种人物只是一个两面派,最多算个典型的充满内心矛盾的中间人物。而在这两次革命和战争中,所涌现的大批英雄人物,却在作品中见不着。肖洛霍夫的另一部作品《一个人的遭遇》,遭遇这个词是译者作了适当的近似义的处理,原文为命运。因为命运含有宿命论的唯心主义的思想,在我国已很少使用这个词了。译这本书的时候,并没有开展批修正主义。事实上这篇作品的内容与题目是吻合的,反映了宿命论的观点。描写卫国战争中一个战士的命运,渲染了战争的恐怖,令人毛骨悚然,写得相当真实而生动,但与我们以前看到的,前面提到的那些优秀作品中的英雄人物,完全是两回事。我国报纸上有文章批驳道,用一个战士的阴暗心理来反对战争,那就没有战争的正义和非正义之分了。作品中一定要表现我们的艰苦奋斗、英勇牺牲,但是,也一定要表现革命的英雄主义和革命的乐观主义。不能在描写战争的残酷性的时候,去渲染战争的恐怖。不能在描写革命斗争的艰苦性的时候,去渲染苦难。革命战争的残酷性和革命的英雄主义,革命斗争的艰苦性和革命的乐观主义,都是对立的统一,但一定要弄清楚什么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否则,位置摆错了,就会产生资产阶级和平主义倾向。我国提出这些批判以后,苏联曾表示过抗议,这正是赫鲁晓夫修正主义当红的时候,说明我们击中了要害。
“这些小说和电影当时广泛发行,影响极其深远。我国也有‘写真实’论,反‘火药味’论,‘中间人物’论,反‘题材决定’论等等,这些论调不仅影响了作家、作者,创作了一些错误的、修正主义的作品,也影响了许多读者,包括你我在内。
“你写的《工地之花》的女主角王香影,是个高中毕业生,被招到建筑工地当工人。你用了较多的情节描写她在劳动中的‘苦难历程’,以及她的种种苦闷心情、思想斗争,其实那种劳动强度对劳动人民(包括妇女)而言是很普通的。她的语言、生活情趣,恋爱中的追求和苦恼,写得也很真实、生动,后来经过劳动锻炼,成为劳动模范,带上了一朵劳模的大红花。然而你却过多地渲染了她自怜自恋,充满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一面,不像劳动人民(遆毕昌插话道:是资产阶级的臭小姐)。你写的是小说,不是真人真事的特写。这就是作者本人的思想感情问题了。整个故事缺乏令人振奋的,我们常在工地上看到的那种激动人心的场面,即便是喊号子,互相打趣也充满了集体英雄主义的欢乐。你的散文也多半写的是自然景色,风花雪月,缺乏思想性、战斗性;缺乏发人深省的哲理和政论。要把你的创作手法,套上‘写真实’论、‘中间人物’论,反‘题材决定’论,不无道理。(马骉一边急地促地记录着,一边点头说:是的是的,我有错误,我应该检查)。
“当前进行的是一场尖锐的阶级斗争,是从思想上粉碎资本主义复辟阴谋的斗争,是从思想上挖修正主义根子的斗争,是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斗争,是捍卫毛泽东思想的斗争。你我都要触及灵魂,作一次脱胎换骨的变革,跟上时代的步伐。”
会场静了片刻。
“老马,”宿大勇平时说话粗声粗气,到要批判的时候,声调反到平和许多,而且也用了老马这个中性词。“你写的文章我没看过,你的那些书我也没看过。批判你的大字报和发言我看了也听清楚了。说真心话,我不想看到你成为反革命分子,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好好检查自己的问题。我想帮你过关,又说不到点子上。听了东方泥的发言,我觉得他说得还是有道理的,态度也是诚恳的,是真心实意想帮助你,你说是不是?(是的是的,老马忙点头说)。我们党的铁的纪律是党指挥枪,我们拿枪的人要听毛主席的话,听党的话。在战壕里,枪只能对准对面的敌人打。我们在抗日战争时候唱的歌也是说:“枪口对外,瞄准敌人,一枪打一个,不打自己人。”如果我们拿枪对准自己战壕的同志打,那就是叛徒,就是敌人。任何人就可以举枪把他崩了。我们党另一个铁的纪律就是党指挥笔杆子,我们要听毛主席的话,听党的话,不能听苏修的,听这个权威那个权威,按什么论什么论乱写一气,弄不好送去劳动教养,严重的照样崩掉,也不是没有崩过。我不愿看到你走到这一步,你要是认识好了,还是个有才干的好同志。”
“马骉的问题不是受修正主义文艺思想影响的问题,不是认识问题。他是‘三家村云南分店反革命集团的喽啰,是敌我矛盾。要充分揭露他、把他批臭,是叫他投降、坚决打倒、彻底铲除的问题。什么才干,知识越多越反动。”谌怀远一箭双雕。
门友昰说:“根据他写的小说的主题,表现手法,主人翁所流露出的思想感情,结合他的藏书中所表现的修正主义观点,而作的分析,我认为是可以的,这并不防碍其他人的批判。如果本人结合看了这些书,对自己的写作,有哪些方面属于修正主义的影响,就会认识得更确切些、更深刻些。人民内部矛盾也好,敌我矛盾也罢,都是可以转换的。认识得好可以向好的方面转化;认识得差可以向坏的方面转化。毛主席说:‘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希望老马认真学习‘文革’期间发表的一系列社论、批判文章,结合自己的真实思想,深入检查,希望向好的方面转化。”
谌怀远辩驳道:“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1959年特赦了一批甲级战犯,1961年为一部分右派摘掉帽子,就是坏转向好的典型例子。”门友昰针锋相对。
卞焘说:“马骉的问题比较多,有缺点错误,有认识问题、立场问题,不管什么样的揭发批判当然都是可以的。但是马骉的检查不能避重就轻,否则不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暂时把马骉放一下,让他写交待和检查。
第二个列入大会批斗的是弓汉达。由政治部组织处的弥国昭首先揭批,他就按他所写的大字报念了一通,待弥国昭揭发完毕(其实也算不上揭发,都是从档案里抄下来的),不待其他同志发言,弓汉达就主动说:“你揭发的都是事实,我罪该万死。”
“你为什么要反党?”邽庆满质问道。他是新近分来的大学生。
“我生下来就反党。”弓汉达答道。
“你为什么生下来就反党?”邽庆满怒目相视地问。
“我在娘肚子里就反党。”弓汉达答。
“你为什么在娘肚子里就反党?”邽庆满火冒三丈,走到弓面前,一边撸袖子,一边用手指看他的鼻子,愤恨地问道。认为他的回答是故意刁难,就非要一问到底,一副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扒你的皮的架式。
“那就得问我娘了,可惜她早死了”弓汉达答。
“不许狡辩。”节近民叫道。
“你是混进党内的坏分子。”谌怀远批道。
“是的是的。”弓汉达答。
“把你清除出党。”邽庆满怒斥。
“应该应该,我沾污了党。”弓汉达答。
“把你送去劳改。”老启昌怒批。
“应该应该,只有劳改才能赎清我的罪孽。”弓汉达答。
凡是批判他的他都接受,就没有什么可批的了。看样子,弓汉达早已盘算好了,工作上的缺点错误上不了纲,历史上的问题,组织上早有结论,现在就看当下的掌权者怎么定了。在群众大会上辩也无用,别找这个罪受。不到一个下午敲定他是坏分子,鸣金收兵。
第三个列入大会批斗的是苻德祥,逃亡地主。不管怎么批斗,他就一句话:“我不是逃亡地主,请组织调查。”文革小组只是叫他本人交待,也没有公布他是逃亡地主的证据,群众不了解更多的情况,几个回合就定了——不老实的逃亡地主。
第四个列入大会批斗的是虢烺,现行反革命分子,腐化分子。把他藏有蒋介石头像的金元券、法币、银元券、各种有反动统治者头像的外币,以及两套《金瓶梅》,都拿到现场展示。批斗过程中他只作过一次简短的回答:“一,我是学经济的,保存这些货币是为研究用,只是不同面值的样品,靠这几个钱外逃是不可能的;二,读过《金瓶梅》的人不能算腐化分子,例如鲁迅、毛主席也读过……”
“你还在放毒。”甲育文批道。
“砸烂你的狗头。”老启昌怒吼道。
从此他再也不讲话了。据说他在读经济系时选修过法律,犯罪嫌疑人有权保持沉默。大家批了一通,定性了,现行反革命分子,腐化分子。
第五个列入大会批斗的是蒋思权,反革命分子。蒋思权争辩说:“这是我刚生下来时,父亲给我取的名字,怎么我就成了蒋介石的代言人,要反攻大陆呢?”谌怀远驳斥道:“那你父亲就是代言人,你是反革命的狗仔子。”蒋思权回答:“我是1943年出生的,那时蒋介石还在大陆,不存在要反攻大陆。”邽满庆批驳道:“大家听见没有,他还在为蒋介石辩护。”老启昌批判说:“蒋介石的‘先安内后攘外’,蒋介石长期‘剿共’就是思权,说什么中国只能有一个党,一个领袖,就是要牢牢掌握反动统治的权。”蒋思权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谌怀远反驳道:“怎么没有关系,你父亲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就是要你记住父志子继代代相传。”蒋思权说:“你们定我是反革命分子总得有事实根据,拿出事实来。”老启昌批道:“你是隐藏着的反革命分子,只是没有到时间。”蒋思权说:“哪有反革命分子把自己的反革命目的用名字公之于众,人见人知。”邽庆满批道:“怎么没有,你就是一个。”
三个人轮流轮番地对他展开批驳,其他人只是帮帮腔。
“那你们就定好了。”蒋思权把头一偏,顶了一句。那口气是不相信仅凭一个人的姓名就可以打成反革命。
“噫!你还发脾气了,你以为我们不敢定,今天就定了,反革命分子。”轷青萍一拍桌子,决断地说。
四个下午批倒了四个,取得了初步的胜利。最难对付的是马骉,断断续续斗了他一个多月,被折磨得形销骨耸,也没有认“三反”的账。
(四)软硬兼施,一石二鸟
“老东,你平时和马骉关系比较好,他也比较能听进你的话,你找他谈谈心,听听他有什么想法。哪把钥匙开哪把锁,你去做做工作。正如门友昰说的,他得向好的方面转化才行啊!他这样软顶,群众也不会饶他。天天挨批斗,眼看人也瘦下去了。下决心脱裤子割尾巴,说不定还能宽大处理。你说呢?”卞焘说。
“好!我去试试。”东方泥说。心想,硬的不行来软的,软硬兼施;既让我去掏老马的心里话,又考核我,一石二鸟。
东方泥去到工业政策处办公室,只有老马一个人在那里写检查。六张办公桌分两排,都是背向门脸朝窗。东方泥在老马的对面坐下,可以看到开着的门。
“老马,”东方泥的声音说得很小,“我是奉组长之命来找你谈话的,这样的机会不多。(老马就心领神会了)第一,你不要老是强调你其他的文章没有问题,还得过奖。现在正有专门一组人在查你的其他文章,从中找出问题,证明你是一贯反党。要无限上纲那还不容易,你不要强调这一点,留下这个空白,到定案的时候你再用这一点申述,懂吗?(老马忙点头称是);第二,你和“三家村”云南分店在组织上毫无关系,你,包括我,只是云南日报的通讯员,是报给厅党组批准后盖了章的,是经过审查的,也是要到时候再说;第三,在创作上受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思想的影响可以上纲上线,作深刻的检查,这是认识问题,性质不一样。门友昰、宿大勇的发言你也听到了。(老马深长地出了一口气,称是);第四,……正说着工业政策处的杨处长进来了。东方泥马上改了口。杨处长也是从基层“四清”工作队刚回来。在业务上杨处长是非常信任和倚重马骉的。刚回时,了解到老马被揭发的情况,他曾问过东方泥,这几句话能说是反毛主席吗?表示过怀疑。东方泥含糊其词,对他的提问表示理解的意思。后来,文革小组安排他为学习组的副组长,毕竟是处长嘛。随着大会批判的调子不断提高,他也表了态,赞同了,对老马进行了一些批评。他算是个中间人物。卞焘派他进来,当然是为了监听。派积极分子来未免太明显了,况且杨处长的办公桌也在这里,派他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杨处长一进来就在找东西,在抽屜里、桌子上翻来翻去,注意力仿佛未集中在他们的谈话上,然后拿起一张报纸看起来。东方泥重复了批判会上大家的发言,劝导他好好检查自己,争取宽大处理。大家都很关心他,杨处长也很关心他。老马理解了,老马说:“特别是杨处长的批判非常客观,很有说服力,是真心诚意的。我一定好好检查。”这是在争取杨处长,少一个强劲的对立面总是好一点。
接连几天的批判大会,都是围绕马骉写的相声、快板、小说展开的。说老实话,相声也不好写哩!它属于讽剌类。结果不是批老马丑化人民群众,就是低级趣味。批《工地之花》中散布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发言比较多。老马都表示诚恳接受。
“怎么不见谌怀远批《工地之花》呢?”东方泥原以为他会抠这篇小说的问题,上纲上线。
党令泽说:“嗨,《工地之花》中的女主角王香影的原形,就是现在厅办公室的打字员费香影,现在谌怀远正在追求她哩!”
“啊!是是,只是改了一个姓,难怪不得。”
党令泽说:“有文化、劳动好、人又长得漂亮,当然是工地一支花,只是有点小资。老马写的这篇小说让费香影出名了,后来才把她调到厅里来。谌怀远如果要批王香影的小资,岂不是在批自己的对象吗?”
门友昰塌拉着眼皮说:“对他人用无产阶级专政,找对象还是找小资。”
尽管马骉的检查写了几大摞,反革命帽子还是给他带上了。立即指令他在家属区大院打扫厕所,包括女厕所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