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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陈丹青先生讲塞尚

(2024-08-10 16:38:12) 下一个

大浴女 | 塞尚 | 1906 | 费城艺术博物馆

引子

也许是我自己的偏见。但我总觉得,如果自己在画画上没有下过功夫,面对画家一幅作品中呈现的种种愉悦、纠结、苦恼,未必能有特别深刻的感受。朱光潜先生曾说过“不通一艺莫谈艺“,大抵也是这个意思。

西方艺术史论家,和中国的情况有个很大的不同:中国古代书论画论作家多是书法绘画的高手,从欧阳询、孙过庭、颜鲁公,到米芾、董其昌、苦瓜和尚、…… 不一而足。而在西方,15-16世纪文艺复兴时候有几位理论家能画,如阿尔贝蒂(Leon Battista Alberti)、瓦萨里(Giorgio Vasari)。而后世的艺术史家,基本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或至多就是票友水平(如弗莱),鲜有理论家能够画到相当水准的。

这也是为什么我自己在学习西方美术史的时候,在学习科班的艺术史学者的著作之余,尤其偏爱艺术家对于艺术史和其他艺术家的解读。我从艺术史学者的著作里获益良多。然而,看到美术史家从图像学、社会学、门派与交游渊源、心理学、甚至经济学等不同的角度阐述一幅艺术作品,或者用一些泛泛的描述和形容词,很多时候会觉得绕来绕去没有打到痛处。而艺术家们不一样,他们会带来很实际的视角和独特感受,很多时候让你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过去几年,经常缠着陈丹青先生请教美术史的各种话题。而先生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解答。几周前向先生问起 “如何更好地理解塞尚的《大浴女》”。先生居然用微信语音,洋洋洒洒给我上了20来分钟的课。我仔细听了多遍,喜不自胜。先生所云,全不落前人窠臼,都是他自己从艺术家角度的敏锐感受。我将先生所讲,整理成文字,惴惴地问先生“这么好的内容,可否与朋友分享”。先生毫不以为意,还主动帮助润色文字,于是就有了下面这篇《听丹青先生讲塞尚》。

朱永磊。2024年3月24日

 

听丹青先生讲塞尚

要理解塞尚的《大浴女》,需要先看看他的不同阶段。塞尚最早画他父亲读报纸那些,颜料很厚很厚,笔法很憨,是一个时期。后来慢慢开始找到我们熟悉的“塞尚”画法,静物、风景等等。到了晚期 , 大概50岁后,老是画圣维克多山,我相信下雨天他就画大浴女之类。


艺术家的父亲 | 塞尚 | 1866 | NGA

他真的太重要了,马蒂斯讲的一点没错:我们都从他那里开始。

怎么说呢,他非常非常前卫,前卫到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他被引用最多的“画论”, 就是任何物体都是圆锥体,立方体 …… 他没说清楚。画家很难表达自己的。他在暗示他怎样“看”一组房子,一棵树,他试图在画上实现这种“看”法。其实直到毕加索、勃拉克的立体派,才真正实现了他的“看”法,把物象“概括”成圆锥体,立方体。

我重视他在有一次表述中用的手势。他对朋友说:我要画出事物的结构和强度,同时,他就用双手交叉,五指缠起来。这个手势比他的话更清楚。他用无数笔触纠缠树枝和草丛时,就印证了这个手势,你明白吗?


普罗旺斯的房屋 | 塞尚 | ~1883 | NGA

我还重视他另一句话,他说,我要回到普桑的均衡。当我看懂普桑,特别是在大都会美术馆看到普桑大展后,更明白他的意图了。

每个前卫画家在自己的时间位置上,都不大清楚到底在弄点啥,尤其不可能清楚他摸索的这些玩意儿,对后来意味着什么。塞尚很大一部分的意义、价值,是要靠后来毕加索(Picasso)、马蒂斯(Matisse)、德朗(Derain)、美国的高尔基(Gorky),德库宁(de Kooning)等等一路展开,慢慢才能看出来:塞尚的影响有多么长、多么广大。

你找找看高尔基早年出道的风景写生,几乎和塞尚一样。

塞尚的影响是什么呢?我相信他是第一个人,完全去掉了绘画的叙述性。

这比较好解释。从古希腊古罗马绘画一路下来,甚至到印象派,到马奈(Manet)、德加(Degas),都有叙述性。德加画舞女、画交响乐团,早年还画神话。虽然他的技法是新的,但德加还是像传统绘画那样,表现一个场面。场面里有故事,不是历史故事,也不是圣经故事,而是有主角、配角、场合、地点等等。马奈也没有摆脱叙事性。他画草地午餐,画耶稣之死、画酒吧女郎等等,都有叙述性。甚至到高更(Gauguin)也有叙述性。

当然,从马奈这代人开始,借叙述性来找绘画语言、找色彩和用笔本身的快感。他画耶稣没有宗教情感,他画裸女和绅士都是呆呆的,谈不上性格和内心。但他的绘画性还是半自觉的,可是到塞尚这里 ——虽然他早年也画过叙述性主题,譬如河边的男女,欧罗巴之劫等等——走得最远,完全摆脱,或者,不重视、也不为了叙述来画这张画,这是第一。

第二,他摆脱了绘画的描述性。你不叙述,你总要描述。你画一棵树,就是为了画那棵树,你画一个裸体,就是为了画那个身体,你画某个肖像,是为了画那张脸。但在塞尚这里,这些区分消失了,这种描绘性的“消失”,直到马蒂斯才替他说出来。马蒂斯对人辩解说:“我不是画女裸体,我是在画一幅画”。

你看,即便在梵高(Van Gogh)那里,描述性还是很强。他画那个医生、那个邮递员,他画自己…… 非常注重,而且非常善于“描述性”,各种神态、表情、个性, 种种动人的部分,他都画出来。虽然他变形,他用了浮世绘的色块和勾线,而且笔触非常强烈,也就是说,第一次有人这样子来“描述”,所以印象派同代人看不起他,其实是不明白他 — 怎么可以这样描述一张脸,一组景物?你知道,所有超前的手法都是冒犯性的,在当时都很难被接受。


阿尔勒妇人 | 梵高 | 1888 | MET

但梵高仍然是在“描述”。塞尚呢,一个是叙述性,一个是描述性,他都不管了!这导致什么?他把绘画拆了开来。

这是顶顶重要的一个点。在那之前,所有绘画是“编织物”。差不多从罗马壁画开始,然后到中世纪,到文艺复兴,甚至到部分印象派,绘画还是“编织物”,就是,用各种颜色、造型、笔触,合成一个物象,一个场景。但塞尚不管,他把一幅画拆开来了。他没有一棵树是完成的,没有一组静物是完成的,没有一张面孔是完成的,你去看他画他的太太和儿子,有哪张完成了吗?你能看得出他太太和儿子长什么样吗?

 他不注意这些。就像马蒂斯说的:他只是要画一幅画。走到极端,就是晚年的《大浴女》。《大浴女》牵扯到他的第四个特点:实际上,《大浴女》根本就是草稿。

我曾在《局部》第一季的第六、第七、第八集中,讲到这个问题。我找了另一个角度讲 , 就是,绘画怎样才算“完成”?古代的画不去说了,到了德拉克罗瓦、巴比松画派、库尔贝、米勒,每幅画都有一个确定的完成状态。必须把物象都说出来,说完整,厚度、深度、强度、鲜明度都够了,好,这幅画完成了。

塞尚没这个问题。他所有的画,你蛮难讲已经完成了。尤其是中晚期的画 。

你肯定看到过他很多原作 ,你一定注意到, 他一半的画,处处留着画布的白底子,根本没填满。他很多水彩画,勾了几处就不画了。博物馆里没有哪个画家能像他那样,没画完的画,挂在那里,仍然能看,被允许看,因为他“合法”,符合塞尚的“逻辑”。


Gardanne | 塞尚 | 1885-86 | MET

梵高不是。去年在奥赛宫看了梵高晚年大展,临死前好几幅画没画完,留着半壁空白,显然他来不及画,或者弄了几下,放弃了,但这些未完成的部分,在逻辑上应该和已完成的部分好好衔接,才能成为“梵高”的一幅画。但他放弃了,算了。


Auvers-sur-Oise的街道 | 梵高 | 1890 | 芬兰国家美术馆

塞尚再简单,再空白的画,仍然体现,而且正好体现了他的意图,就是,他的重点是要在布上“找”他要找的结构和关系。他有些画要画几十上百遍,但你去看,还没画完。因为他重重叠叠反复画,总是在找结构和关系。你不晓得他的终点在哪里,他也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他永远在找的途中。

这是他最伟大的地方。绘画因此被拆开来了。讲得夸张一点,就是他“解放”了绘画 ——不再叙事、不再描绘,中国画论的所谓“状物”,他不要了。

在《局部》那几集的讲述,我相信碰到了美术史没从这个角度去讲的问题:就是,绘画怎样才能叫“结束”?这个问题在塞尚那里,被证实了——他没有“结束”这回事。他不晓得,也不关心哪个终点才是他要去的地方。就这样,一幅画的终点取消后 …… 现代绘画发生了。

这就是为什么毕加索马蒂斯都从他那里来。从此,每幅画被他打开了一个,甚至好几个不可知的方向,这些方向被后来的现代画家带向不同的维度,这些维度是塞尚给的。

但他自己不太知道。人的寿命来不及知道自己的影响,就像爱因斯坦弄出相对论,不知道跟来了原子弹。

你发给我塞尚晚年的《大浴女》,在费城(塞尚晚年最重要的画都在费城博物馆,最好的两幅大浴女和玩牌者,在巴恩斯收藏馆)。我每趟去都要看好久,哎呀,不得了的享受。看着《大浴女》,我进入“戳戳戳戳”一笔笔画画的感觉,完全忘了这幅走向哪里,完成与否。中国人所谓“逸笔草草”,《大浴女》就是要你看塞尚怎样“草草……草草……草草”。

玩牌者 | 塞尚 | 1890-92 | 巴恩斯基金会

你如果看懂董其昌,就能大概明白。八大、石涛还不能算,八大石涛还是带着“描述性”,要把他们的画带向某种意境,董其昌的画是“无情”的,套用马蒂斯的说法,他不是在画山水,而是在画“画”。


山水册页 | 董其昌 | 17世纪初 | MET

塞尚的画也是“无情”的。

塞尚早期的画曾经“封闭”过,有他的“结束点”。但从当时其他画家角度看,还是没完成。中期他开始“拆”,越来越不关心所谓“完成”。晚期,年岁大了,也可能累积的胆魄越来越大,到了《大浴女》,完全无所谓了,根本不关心这张画走到哪里。这时,你要注意:他进入“我正在画画”的状态。

这也是为什么塞尚到现在还不过时 — 他是现代主义出现之前,唯一留下“我正在画画”这个效果的人。

传统画家不用说了,甚至跟他同时的前卫画家,每幅画的最终结局,是“封”起来的,意思是说:我这幅画画好了,你看不到这幅画是怎么完成的。古典绘画,没一幅画你能看到它的中间状态,一到完成,所有过程都被结果封起来了。

印象派有几个人,或多或少,暴露了一些绘画的过程,但他们还是把风景画得相当完整。莫奈(Monet)画得再奔放,再粗犷,但他风景中的季节、阴晴、黎明、正午、黄昏,都交代得非常清晰,有说服力。也就是说,他的“描述性”异常精准。马奈呀、毕沙罗呀(Pissarro)、西斯莱(Sisley)呀,都是这样。

只有塞尚,你看他的每张画,那种颤动的,找了又找的状态,那种你看了也想画画的冲动,就因为他的每一笔都在告诉你,每幅画都在告诉你:“我正在画画”。至于这幅画描述什么、走向哪里,没有的,你不要去找这个。

这是他最最迷人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我看到他那幅《大浴女》,一下子觉得他早期中期的所有追求抵达了最后出口:他只顾一笔笔找,一笔笔画,什么纵深度啊,季节感啊,地方特色啊,完全不管。

因此塞尚呈现了一个特质,就是,他是第一个最看重绘画的量感(Volume)和绘画表层(Surface)的人。你看他早期,之前没人弄那么厚的颜料塑造一张面孔。几乎不顾面孔的结构,五官,像不像,非要找那几块颜色抹上去的浓度和强度。这就是量感。同时,也没有一个人画得像他那么薄,他的中期晚期,画油画像画水彩一样,非常薄,也是一种量感。


从埃斯塔克看马赛湾 | 塞尚 | ~1885 | MET

你到博物馆去看,印象派挂在一起,一进门,远远看过去,色彩最强,最响亮,最站得住的画,一定是塞尚。

后来的现代主义,当然,什么厚度薄度都有了,德库宁的表层厚的像泥浆一样,这一切都是从塞尚开始的,在他那个时代,他可能是画得最厚的,也是画得最薄的。

这时,绘画完全变成媒介的游戏,颜料、画布、笔,三件东西,一会儿厚、一会儿薄、一会儿密集、一会儿松散,全都体现在画画过程中,每一笔下去时那种犹豫、兴奋、谨慎、果断……全部留在画布表层,看塞尚的画不是在看风景,看苹果,就是在看他一笔一笔的试探,此前没人做到的。

现代绘画从三个人手里得到解放:塞尚、梵高、高更。解放了什么呢?高更放弃了欧洲,再也不画文明人,去画塔希提岛野蛮人了。梵高借浮世绘,忽然提升了欧洲绘画的浓度、强度。他的神经质,他的心理状态,他对物象的超越理性的爱,一下子扫除了欧洲绘画进入十九世纪后的靡丽。但是,就纯绘画来说,最多的贡献来自塞尚,就是前面说的那些。

说起来很奇怪,和所有画家相反,塞尚实际上是最不会画画的。他从来没有好好画出过一张面孔,他不知道怎样画手,《大浴女》里裸体根本就是扭歪的肉团,跟虫子一样。照我们中国学院一天到晚强调的“造型能力”来说,塞尚的造型力最差。他画一棵树,画一只苹果,非常吃力 ,一直寻找边线,寻找这只苹果和另外一只苹果怎么拼在一起关系才对。他是这样的憨拙,又非常固执,这种性格才会把绘画带到那个境界,完全拆开。在这个意义上,现代画家在他那里得到的启示最多。

一直到二战,所有牛逼画家没有人不从塞尚那里拿到东西。贾克梅蒂涂了又改,改了又涂,根子还是在塞尚。贾克梅蒂说他看一只杯子,每次看都发现不同的角度,这个塞尚老早就做了。塞尚的许多局部,放大看,就是后来毕加索马蒂斯的东西。他把所有人都解放了。


艺术家的母亲 | 贾克梅蒂 | 1950 | MoMA

我看过一些关于塞尚的谈论,感觉没说出来。画画这件事,必须你自己画画才会晓得。绘画是一个工作过程,是从一块白布开始去填满它。但是在这个填满的过程中,所有塞尚之前的绘画都要引向一个结局,只有塞尚不引向结局,而是留下绘画的“正在进行时”。换句话说,他在画上留下“时间感”。看他的画,是在看他作画的“时间痕迹”。

毕沙罗影响他。毕沙罗很多画要去同一个写生地点上百次。塞尚也跟着要去上百次。MoMA有过毕沙罗和塞尚的联展,同一地点,同一个风景,毕沙罗画了又画 ,最后把那片风景完成了,非常富丽丰厚。我喜欢毕沙罗胜过印象派其他人。但毕沙罗还是走向完成。可是塞尚跟在旁边画同一个村口,到最后还是没画完,还在打稿子,还在找色彩关系。最后,两幅画放在一起,你就知道量感、强度和“正在进行时”的魅力。他远远比毕沙罗厉害。毕沙罗没有通向现代,塞尚通向现代了。


Louveciennes | 毕沙罗 | 1871 | 私人收藏


Louveciennes | 塞尚 | 1871-72 | 私人收藏


刚才看见你留言过来,用禅宗的意思解读。我不懂佛教,不懂禅宗。我隐约听说:佛教,禅宗,都讲究“当下”。“正在进行时”就是“当下”,就是塞尚交给你的感觉。他永远留下了他的“正在进行时”。我能讲的就这些,不知道对不对。

最后提醒几句。塞尚的追求:摆脱叙事和描述,折解绘画,追究量感等等,都是150年前的问题,当今艺术的问题早已换了好几拨了。

2024年3月17日
根据与陈丹青先生对话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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