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一种看似健康,却令人侧目的“集体运动”正在中国多个城市上演:一群衣着统一、步伐矫健的中老年人,披星戴月地在城市主干道上疾行,气势磅礴,声势浩大。他们自称“暴走团”。本是一种锻炼身体的方式,却演变成扰民、交通瘫痪甚至群体冲突的导火索。
“暴走团”不是新鲜事物。早在十年前,它们就已在一些城市出现,然而从近两年的趋势来看,“暴走”已从边缘的锻炼方式,演变为一种带有群体性表达、甚至对抗意味的社会现象。它是都市暮色或夜色中最具张力的剪影之一,也是一面照见社会矛盾与精神困境的镜子。
在许多城市,“暴走团”的主要构成是中老年人,年龄多在50岁至70岁之间。这个群体有一个显著特征:处在人生的“半坡”,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他们有的刚刚退休,空出大量时间与精力;有的早已退出职场,但尚未步入高龄老态,仍拥有较强的体力与社交欲望。他们中的大多数,年轻时曾赶上改革开放初期的风潮,吃过苦、受过累,如今却发现,自己在社会的语境中逐渐边缘化,被视为“非主流”人口。
暴走,表面上看是健身,实则是宣泄:对孤独的宣泄、对失语的抗议、对无用感的抵触。在这个“年轻即正义”的时代,暴走是一种“以群体对抗孤立”的尝试,是中老年人重新构建自我存在感和社会联系的方式。
“暴走”一词本身就带有某种不受控的意味,而现实中的“暴走团”也印证了这一点。在城市,清晨或夜晚的主干道、公园步道或高架桥,成了他们的主战场。他们占道而行,队伍紧凑,纪律严明,却无视红绿灯与交通规则,堵住人行道乃至机动车道。大喇叭放着节奏强烈的广场舞曲,震耳欲聋,不仅影响居民休息,也制造噪音污染。更甚者,在与其他市民发生冲突时,暴走团呈现出一种“我们人多就是理”的姿态。
这不仅仅是对交通规则的挑战,更是对城市秩序的一种“边缘压力测试”。这些人表面上是在运动,实质上是在城市空间中进行“权力的挤压试验”。他们用脚步丈量的不只是公路,更是自己是否还在“城市叙事”中拥有一席之地。
值得注意的是,暴走团的许多行为带有“仪式感”。统一的服装、统一的口号、固定的路线和时间,几乎构成了一个准军事化的社团活动。它带有一种“公共演出”的意味,像是某种迟来的成人社交剧场。
暴走团中的领队,拥有极高的话语权,组织者、管理者的存在,使整个群体行为极具动员性与从众心理色彩。在某些时刻,这种“自我组织”的民间力量,反而比城市基层治理更加有力——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
这种带有准组织、强纪律的社团活动,在缺乏法律框架与社会引导的环境下,容易向失控的方向滑行。它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社团,也不是自下而上的社区自治力量,而更像是一个“游离于制度边缘”的灰色群体。他们并非有组织犯罪,却常在舆论中被“集体归咎”;他们并非反社会分子,却常与制度性的秩序摩擦不断。
我们常说中国是一个“秩序社会”,重视规范与稳定。然而对中老年人而言,城市公共空间的秩序,却往往意味着“剥夺”。想打球,篮球场早被年轻人占满;想跳舞,广场舞已成为被嫌弃的存在;想休闲,商场和咖啡馆不欢迎不消费的人。能去哪儿?还能去哪儿?他们的空间选择并不是“主动选择”,而是“一路退让”后的残存。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身份也在“被秩序化”:退休不是获得自由,而是被系统性剥夺生产力定义的过程;家庭不再需要他们,无力照看孙辈的,子女不再依赖;社会不再倾听他们,数字鸿沟让他们在话语场上几乎哑口无言。
于是,夜色下的暴走,是一种沉默的吶喊,是一场以“扰乱”为代价、以“被看见”为诉求的自我存在表达。与其说他们在对抗交通规则,不如说他们在争取“活着”的社会权利。
在不少舆论场中,“暴走团”常被当作城市管理的“老大难”,甚至被戏称为“老年暴徒”。这一称谓虽然粗鲁,却道出一个残酷的现实:中国城市管理,在面对非生产人口的公共行为时,几乎是手足无措的。他们既不是公职单位可以管辖的群体,也不是社区能够协调的居民组织;他们不违法,但不合理;他们不暴力,但却不“守规矩”;他们是城市不可忽视的人口,却也是系统性被忽略的“无声者”。
而正是这种身份悖论,让“暴走团”在社会想象中成为“麻烦制造者”。问题在于,暴走团真的“想”成为麻烦吗?还是他们根本无意扰乱,而只是别无选择地在一种“被挤压”的状态下涌出?他们从城市的缝隙中“钻”出来,其实只是因为没有哪一块地方真正为他们“预留”。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里,社会转型的浪潮裹挟着每一个人。中老年人处于传统与现代、实体与虚拟之间的夹缝中。他们对未来无能为力,对当下焦虑重重。他们既要面对身体老去的现实,又要忍受社会对“衰老”的回避和排斥。而“暴走”,或许就是这种集体焦虑的一种可视化表达。它是城市空间中“孤岛人群”的临时抱团,是“我还在这儿”的一句集体呐喊。
暴走团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中国几十年社会教育、政治文化、代际断裂的缩影。他们用身体冲撞规则,用队列重温信仰,是对秩序的怀旧,也是对现代社会碎片化的不适应。他们是那个年代的“红小鬼”在退休后的又一次集结,是“螺丝钉”在体制瓦解后的重组。他们需要的,或许不是禁止,而是重塑归属感的出口。
但当这种集体归属开始以牺牲公共利益为代价时,社会就必须设立边界。毕竟,健身可以自由,暴走不能横冲。我们可以理解他们,但不能纵容他们;必须疏导他们,但不能畏惧他们。在一个法治社会里,任何年龄段的人,都应学会:自由的尽头,是规则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