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4)月是故鄉明
1947年﹐當年中國最大的菱湖繅絲廠落成【註1】﹐我跟祖母去家鄉﹐祖父在那裡等我們。
杭嘉湖地區陸路阻塞﹐湖河交叉﹑水徑縱橫﹐當年從上海去﹐須先乘火車到嘉興附近的長安鎮﹐再轉水路。家裡有艘游艇﹐大家稱它「白殼子」【註2】﹐從上海直接開到菱湖。
我醒來已經在船上﹐行在兩岸稻田和蘆葦的河道﹐河水清清﹐葦風習習。祖母等人在船艙裡打麻將﹐我扒在窗口﹐第一次出門﹐真新鮮真好玩。
一個船工帶我前後到處鑽﹐船頭駕駛艙前面甲板有個洞口﹐船工揭開艙蓋﹐我向下一望﹐裡面是機艙﹐機器轟鳴﹐有很多紅色的管子﹐可怕極了﹐我不敢下去﹐船工爬下梯子﹐一會竟從船尾走來了﹐原來下面的機艙還有個艙口在船尾甲板。
【註1】抗戰勝利後,章榮初和時任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的同鄉潘公展組織「菱湖建設協會」,三年中在家鄉投資三百多萬美元,徹底改良幾百年土產的蠶桑品種,設立培育新種農場,建造繅絲廠、化工廠、發電廠、學校、醫院、公路、城鎮衛生等一系列工程。2017年中國工信部發佈「國家工業遺產」名單,菱湖絲廠和鞍山鋼鐵廠、安源煤礦、漢陽鐵工廠等十家企業列入。(詳見本博客「上海舊事話百年(79-84)」)
【註2】「白殼子」是一艘柴油動力的舊式游艇﹐當年上海極少私人游艇﹐這艘原屬英國商人﹐抗戰爆發他返回英國﹐由章榮初買下。
兒時記憶像一段段錄像﹐儲存在有序的腦細胞中﹐零散但清晰﹐下一段已經在菱湖﹐船靠在安瀾橋側的碼頭,我們乘上汽車﹐兩個荷槍的保鏢站在車外踏腳板上﹐好不威風﹐我耽心他們會摔下去。這是我唯一一次到故鄉菱湖﹐祖母說﹐後來我還去過一次湖州﹐但那次我留在湖州沒跟他們到菱湖。六十多年過去了﹐我腦海裡關於故鄉的記憶只有這幾段。
1962年全家有過一次衣錦還鄉﹐從杭州包了兩輛汽車北上﹐但只到菱湖以南六十里的菁山﹐給曾祖父上墳(後毀于文革)﹐然後祖父一人去了湖州和菱湖﹐這也是祖父最後一次踏上故鄉的土地。
祖父一代人的故土情結﹐是中國傳統農民與土地的血肉相連﹐人與土地的共生關係是倫理之根﹐屈原《離騷》﹑沈從文《邊城》和聖經《出埃及記》﹐都是人對故土的依歸。到我這代﹐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和那個疏遠的故鄉在心理上也越來越貼近﹐但是﹐我的故鄉其實只是我遙遠記憶中的故鄉﹐它真如我腦海中那樣嗎﹖我不敢再去﹐潛意識保護我心中的故鄉﹐不被殘酷的現實粉碎。愛因斯坦和胡適都説過﹐哪裡有自由﹐哪裡就是故鄉。
記憶視頻的最後一段是湖州家門口的碼頭﹐晚飯後我送祖母上船去菱湖﹐祖母說明天就回來﹐你乖點在家。
「白殼子」停在石砌的階梯下﹐工人提着馬燈﹐攙扶祖母走過跳板﹐靜靜的水巷﹐波光搖曳﹐一輪明亮的滿月映在水中。
路在他鄉行﹐月是故鄉明。
【註3】吳興章氏一世祖公在十八世紀初從會稽遷到荻港,七世之後出現凝遠、聿新、三省、承志等幾個大族(堂)。章榮初為三省堂第十四世,1932年章榮初父章清儒七十大壽,重振三省堂﹐國民黨元老于右任為之題寫「三省堂」匾額﹐浙江省政府贈送「仁者之壽」匾額。當代歷史學家章開沅先生(1926-2021),荻港章氏家族後人,根據他四十年代收集的七種《章氏家乘》,經十年整理,2010年牽頭完成《吳興荻港章氏家乘五修》,即清代以來第五次修繕家譜 (四修乃1946年由章榮初出資,章宗祥主持完成),2020年章開沅先生主持完成六修,並確定此後每十年增補一次,這是目前國內少見的現存家譜。
「白殼子」(筆者憶作) 菱湖絲廠 (1947)
坐夜班轮曾停靠过你都家乡。客轮停航多年,读你文章能找回很美好的回忆。
49年前有上海-菱湖直达船,后来是上海火车到长安镇坐船。
长安镇 -> 州泉 -> 新市 -> 菱湖 (这样的客轮走法直到80年代还有。我估计会在新市码头换船)
當年是吳興縣,菱湖是吳興縣中心鎮,1954年吳興縣與湖州市合併,菱湖鎮併入南潯縣,現改區。
當代史家章開沅先生是我同宗同族同輩,多謝提醒,我在文中加了一條註解,說明家族溯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