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57) 鄉下人小陳
一 男女那些事
1965春節前,宿舍建好了,男生宿舍一大一小兩間,我和宋北倫、陳金根、張會新四人住在小間,兩張雙層木架床,我睡下舖,陳金根在我上面。
金根上海松江鄉下人,粗壯的中等身材,平頂短髮,黝黑的圓臉,永遠掛着微笑,一口松江鄉音,給我最初的印象很好,一個厚道人。
臨睡前,他有時坐在我床沿,和我說說他鄉下的開心事,我放下手中的巴爾扎克小說,假裝饒有興趣地聽他的秘密。
「我十六歲公安局就把我們組織起來了﹐有次槍斃反革命﹐我們一起押送﹐槍斃後把那反革命翻過身﹐我記得最清楚他嘴裡咬着一棵草。」
有次他神秘地告訴我:「我們晚上戴上糾察袖章﹐拿根棍子﹐在民兵帶領下去巡邏﹐特別要注意地富反壞右的活動。」說着﹐他突然眼睛發亮﹐眉飛色揚﹐「有次啊﹐我爬牆沖進一個房子。床還是熱的 ……」
「怎麼啦?」我聽不懂。
「嗨啊!」他一拍大腿來了勁。「月經帶丟在床上﹐還有血﹗」
凶殺案 ?我收起巴爾扎克﹐豎起了耳朵。
「不是﹐不是殺人﹐亂搞男女關係﹐你知道嗎?女人幹那事會出血的﹐你懂嗎?」
我不懂﹐我真幼稚﹐還是第一次聽說﹐原來幹那事是這樣的。
「我們一摸床還是熱的﹐追!後來逮住了﹐小學的老師﹐和一個女的。」
慢慢我就知道了﹐他在我床沿坐下﹐就是又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了。那年﹐我十九﹐他二十﹐對「男女關係」好奇衝動再正常不過﹐何況那是封閉的革命化社會。
二 夠朋友
陳金根在信貸股,我在儲蓄股,星期天各股都休息,只有儲蓄櫃檯營業,特別忙,老宋小陳經常主動來幫忙,那時叫作「雷鋒精神」,他們是自覺的。
1965年夏一個星期天,我在儲蓄櫃檯當班,到下班一結帳,少了四十五元,金根耐心地幫我算了一遍又一遍,確實少了四十五。想起來了﹗汽車大修廠的車間主任靳福印拿一張金額五十元的存單,來取五元,我給了他五十,再給他一張四十五元存單,多給了四十五。
「走!」陳金根拉起我,騎上自行車,我坐在車後,急奔大修廠,找到靳福印家,他顯然知道我們的來意,砰一聲打開衣箱,「你們搜!」陳君坤滿臉堆笑勸說他,姓靳的自知理虧,暴跳如雷。金根也火了,眼珠瞪出,吼道:「怎麼,要去公安局嗎?」
我知道根本沒用,「小陳,算了,走吧。」
「四十五塊錢哪﹗這姓靳的小子不是東西。」回來路上他替我可惜,因為短款是要自己賠的,那時我們的工資才三十八元一角三分。
我感覺金根此人義氣,夠朋友。
三 無產階級鐵拳
1966年,平地一聲雷,文化大革命,全國揪小「三家村」,銀行內外貼滿了大字報,一夜之間我成了眾矢之的反革命。7月初,文化革命進入了新高潮,北京紅衛兵發起破四舊,全國腥風血雨,一片紅色恐怖。
66年夏天﹐我們進疆時的小隊長王崇生被審查﹐深秋發配到一三零團農場勞動。很快冬天來臨﹐他連一件禦寒的衣服都沒有﹐寫信向我求助﹐我取出一件毛背心﹐幾件襯衣﹐準備寄給他。剛走出門﹐就被兇神惡煞的陳金根看見了。
「幹什麼去?」他一邊拆開我的郵包﹐一邊得意地冷笑﹐一個即興的批鬥會在信貸股辦公室召開。「到現在你還和反革命小集團暗中串聯﹐什麼目的?你們有什麼反攻倒算的計劃﹖坦白交代!」
宋北倫手指到我鼻子前吼道:「你媽個X的資產階級孝子賢孫! 還和反革命同夥地下串聯,妄想反攻倒算!」
陳金根坐在辦公桌上,抖着腿﹐得意洋洋地注視着我﹐從他眼裡﹐我又見到了那個半夜爬牆捉奸的小糾察隊員。
批鬥大會小會三天兩天不斷﹐「你的黑主子就是劉少奇﹗」陳金根嗓門響亮﹐神采飛揚﹐「你章濟塘﹐就是反革命修正主義黑靶子﹗我們要把你掛起來批倒批臭﹐踏上兩只腳﹐叫你永世不得翻身!」他認定堂堂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中國共產黨副主席﹐是我的「主子」。
批鬥會後我被押去游街﹐陳金根拿出一頂紙高帽﹐給我戴上﹐但這帽子質量太差﹐怎麼也戴不穩﹐「用手扶着!」他吼叫。
一群孩子圍上來﹐抓起地上的泥沙塞進我衣領﹐高興得大笑。據說我「惡狠狠地」看了這些孩子一眼﹐冷不防一個重拳打在我左頰﹐「你不老老實實﹐叫你嘗嘗無產階級的鐵拳頭!」陳金根的貧下中農鐵拳頭﹐力量確實不小。
四 我記得他的背影
人間正道是滄桑﹐林彪栽了﹐老毛死了﹐老娘逮了﹐天翻地覆。雖然還是「兩個凡是」年代﹐但畢竟告別了文革﹐鐵板一塊的革命者也都如釋重擔﹐久違的笑容又重新爬上了小陳的臉。
一天在菜地勞動﹐不知怎麼陳金根又說起性的題目﹐一口松江話﹕「小章﹐我說啊﹐其實男女之間的事用不着那麼緊張﹐性交不就是一種皮膚接觸嗎﹖哈哈!」我想起十多年前他在我床頭的衝動﹐說出這樣的話來,也許因為他新婚不久。
我收到香港來信要去香港了的事已經家喻戶曉。
「人家說﹐香港什麼都是香的。」
「小章﹐你去了香港﹐可不要忘記我,我要求不高﹐給我寄個電子計算機來好吧。」
陳金根坦然提出自己的要求﹐那是1978年﹐中國還沒進入電視機電冰箱時代﹐如一本書大小的計數器是最新穎的現代玩意。
金根幫過我幾次小忙﹐也請我吃過「無產階級的鐵拳頭」﹐當然算不上朋友﹐但有件事我一直記得在心。
1975至80年﹐我每年春節前回滬探親﹐奎屯到烏魯木齊的班車﹐每天一早七點開出﹐由于新疆和北京時間有兩小時時差﹐冬季的七點其實還是後半夜。
79年隆冬一日凌晨﹐少見那麼大的雪﹐四週寂靜無人﹐只聽見雪片落地的唰唰聲﹐家家都在夢鄉。我背上行李﹐一手一隻箱子﹐頂風冒雪﹐走去長途汽車站﹐眼看時間快到了﹐遠遠看見一公里外的車站燈火通明﹐正在往車頂裝行李﹐再過十來分鐘就要開車。雪下得正猛﹐我踩着一尺深的雪﹐負重氣喘﹐步履艱難﹐看來是趕不上了。正絕望時﹐見右邊銀行新蓋的宿舍﹐陳金根是最早遷入新居的幾戶之一。我上去敲他家的門﹐陳妻披了棉衣來開門﹐金根還睡在床上。
「什麼事?」他開燈睡眼惺忪地問。
「小陳﹐幫幫忙﹐再過十分鐘開車﹐我一個人實在趕不過去了。」
他一骨落翻身起來﹐棉衣都顧不上扣﹐提起我兩個箱子就踩雪而去﹐我在後面緊緊跟上﹐走到車站﹐他已經把箱子送上了車頂綁結實﹐我和他握手道謝。
「嗨﹐小事一樁。」他轉身而去。
雪停了﹐渾身冒着白煙的汽車﹐吱嘎吱嘎開上公路﹐我回頭望﹐初升的太陽在乳白色的晨霧中將朦朦朧朧的柔光灑在雪白的大地﹐灑在金根離去的背影﹐他是一個在危難時能伸出手的人。
【附記】陳金根文革後任奎屯市保險公司黨委書記兼總經理,1985年因強姦罪被捕,恰逢「嚴打運動」,被判處死刑。中國社會秩序在文革十年被完全破壞,文革結束後, 1983年鄧小平發動「嚴打運動」,兩年內全國共逮捕177萬人,判刑175萬,2萬多人被處死,社會秩序明顯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