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林一号

寡淡的水,加上些许诱因,有了足够的时间,就变成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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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旅行 - 到北京去

(2025-11-08 19:45:21) 下一个

说起来,出门旅行对我来说不是个新鲜事。我人生第一次离开家人出门旅行是在一九六六年,那年我刚上小学五年级。

那年,世间的一切都开始“史无前例”了,疯狂与荒诞充斥了周围的一切,所有的规则和惯例都成了狗屎。学校当然是不上课了,学校的教室被改成了旅馆客房,几张课桌拼起来,就是睡觉的床,用来接待外地串联来的“红卫兵”。我们这些不愿意呆在家里看热闹的人被组织起来,称之为“红小兵”,在学校里充当接待员的角色,给来“串联”的人指点吃住的地方。一群半大的孩子,玩心正盛,没一会就厌烦了这些琐碎,开始四处作妖闹鬼。傍晚时分,常常跑到正对着大街的平台上,带上假面的“鬼脸”,用手电筒照着,对着街上的过往行人 “群魔乱舞”。小孩们被吓得四散奔逃,大人们则是一通臭骂,而我们却是乐此不以。

不久有人到学校告了我们的状。于是我们被警告禁止再有此类行为,“接待”的工作也被取消了。但是我们这群人的玩心刚刚被勾起来,焉能就此消沉?于是有人提出,既然那些人跑到我们这里来“串联”,我们为什么不能也出去?那时学生出去“串联”已经成为一种风潮,不但乘车乘船不花钱,到地方吃饭也是白吃白喝,胳膊上的红袖章就是“通行证”,没人敢说个“不”字。一时间各地各种公共交通几乎都被瘫痪。此外,徒步行军串联也被视为一种时尚。一队队背着背包,打着红旗的队伍常见于城市乡间的大小道路。于是乎有人建议:我们也徒步走到北京去串联。几个人心血来潮,当天下午决定,今晚就出发。我急急忙忙跑回家,捆了个自认为可以的背包,和家里人说了句“我去北京串联了”就走了。到了学校,人还没有聚齐,各家的家长已经闻讯跑来,有的好言相劝,有的苦苦哀求,要我们改变主意回去。学校的老师更是使出了“杀手锏”,“严正指出”现在上级已经三令五申要“就地闹革命”,不要再去串联,你们这样做是“偏离了革命的大方向”。但就是这样,也没能让这群混小子改变主意。最后有人说,现在天都要黑了,公交车马上就要没了,你们现在走,到天亮也出不了城。不如先回家,明天一早再走。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合理,我们于是决定采纳此建议,先回家睡一觉,明天早上再走。

需知这样的“缓兵之计”还是很有效的,第二天集合时,几个“意志不坚定者”果然没再出现。

当天回到家,老妈仍然是喋喋不休劝我“别去了”,但我是充耳不闻。倒是当兵出身的老爸,看我决心已定,也就不再阻拦,转而开始提出“建设性”的意见。首先他建议让我把打好的背包扔了。虽然那个背包是按照他教我的方法打得规规整整,但他说是个“样子货”。他说出门行军身上带的东西关键要“简单,有效”,而不要图什么好看。他建议我不要带被子,说你就去那么几天,睡觉就不用那么讲究了。改带一件“棉猴”(就是带帽子的棉大衣),白天把它捆起来,套在脖子上,即轻便,又挡风。晚上打开就可以当被子盖。鞋袜要保持平整,避免打泡。然后又告诫每天走路要有计划,何时休息,在哪里“打尖”(吃饭)都要事先考虑好。我虽然还不能全部理解,但是却从此开始建立了“计划”和“优化”的概念。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们几个“意志坚定”的参与者陆续来到学校集合,算起来好像有十个人。尽管还有家长赶来作“最后一分钟”的努力阻止,我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出发了。

说是“步行”,其实基本策略就是能买票上车的就上,能蹭“免费车”的就蹭,实在没有了再走。这样,我们就乘市区里的公交车,下了这个换另一个,一直到了市区边上,去北京的公路由此开始,我们开始了人生里的第一次徒步行军。那时还是“革命大串联”的高峰时期,公路上各式各样的行军队伍比比皆是,所以我们走起路来并不觉得孤单。有时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和毗邻的队伍互相拉歌鼓劲,当然这都是从电影里学来的。但是,走路毕竟是件很枯燥疲劳的事儿。一两个小时下来,几个毛头小子慢慢地打蔫了。看着前面长长的路,每个人其实心里都在嘀咕: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下去吗?

就在我们几个人已经开始没精打采的时候,一辆马车慢慢地超过了我们。赶车的是位大爷,看着我们的打扮和疲惫的样子,知道我们是在干什么,就问了一句:“累不累呀?上来我捎你们一段?”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把我们都乐坏了!急忙把身上的行装卸下来扔上车,忙不迭地爬了上去。于是,一辆马车,一个赶车的大爷和一群半大小子,热热闹闹地上了路。这位大爷是个很健谈的人,一路上说他的马,说他的车,说他的村子,还有他的家。具体说了那些,现在早就不记得了。能记得的,就是那几个小时里走过的十几里路,坐在车上那种悠哉游哉的感觉,以及路过其他的步行队伍时飘过来的那些羡慕的眼光。

最后,马车来到了一个公路和铁路的交叉口,旁边是个通向远处的村庄的土路的路口,大爷要从这里拐弯了,而我们还要继续向前走。我们下了车,看着他赶车下了公路,走了好远,还能见到他回过头向我们招手。

在那之后的若干年,我曾经因各种原因乘火车,又无数次地路过那个铁路和公路的交叉口。每次路过,我都禁不住会望向窗外,看看那条通向远方村庄的路,好像还能看见那辆消失在远方的马车,看看那条似乎越来越窄的公路,好像还能看到当年那群被一股初生牛犊的勇气所激励的少年,而我就在其中。更重要的是,过了这个路口就意味着,快到家了!

有了这几个小时坐马车的经历,我们所有人都有了共识,那就是让“步行”见鬼去吧!我们一定要坐上车!于是,我们开始在路上对过往的车辆招手,甚至手拉手拦在路上,要路过的车带上我们。采取这种战术的不止我们一家,身边其他的行军队伍也越来越多地加入这种行动,使得拦在公路上的“阻击线”也变得越来越强大。以今天的眼光看,此行为无疑属于“车匪路霸”,可在当年,一群“革命小将”的一句“我们走不动了,带我们走”的要求,就好像是道“圣旨”,让人难以拒绝。终于,一辆卡车被我们拦住,司机同意让我们搭车。我们一群人兴高采烈地爬了上去。那些本来素不相识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革命小将”,因为一次共同的行动都受了益,由此好像真的成了“战友”,又因为不用再受“徒步行军”的劳累,心情马上都轻松起来。车厢里热闹非凡,可谓是一路欢声笑语。再后来,我们这辆车,又不断地被和我们相似的人,以相似的理由拦下来,于是不断地有人上车加入我们的队伍,最后被挤得几乎没有站脚之地。直到后来在路上碰到的一件事让车上的人彻底地安静了。

卡车开到一个地段停了下来。前面的路上停着一辆车,旁边围着一群人,听着有人在喊“出事了!”我们的车开始慢慢地移动,从出事的车辆旁边缓缓地绕了过去,在经过车头的时候,我们都看到了,前轮下压着一个人,头已经碎了,一大片血迹上面飘着白色的脑浆。。。那个人装扮和我们差不多,显然,他也是在试图做我们前不久刚刚做过的事,只不过没有我们幸运,反而撞到了霉运。我相信我们车上的这些人都是第一次面对死亡,而且还是这么惨烈。半天没有人作声,都是傻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那具没有头的尸体,直到我们的车绕过了出事现场又开始向前开了,才开始有人窃窃私语,议论起刚刚看到的事。很显然,所有的人都被吓得不轻,气氛已经远不像开始时那样热烈了。

临近天黑时,车已经进入北京市郊。在一个路口,司机停下了车,对我们说,他要从这里拐弯了,前面不远就是通县东火车站,我们可以到那里乘火车,只有两站就可以到北京了。完了还不忘告诫我们:千万别再拦汽车了,刚才的事你们都看到了吧!我们这群人下了车连连称是,有人还附和地说:“都看见了,脑浆都出来了!”那活生生的惨剧让我们这些原本自认为不信鬼神的愣头青们老实了许多。

天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夹雪,我们一行人开始了这段路程里最艰苦的一段,在雨中步行着向车站走去。远远地我们可以看到车站的灯光,灯光并不明亮,昏黄暗淡,在雨中一闪一闪的,可对我们而言却有着无比的吸引力,紧一步慢一步地直朝着那个方向奔了过去。在那之后的很多年,每当我看到“万家灯火”这个词的时候,总是不禁想起当年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也理解了一个人在黑暗中为什么对灯光那样渴望。因为不管前面是个什么地方,身处黑暗里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把有光亮的地方当成避风港,而昏黄的灯光更容易让人把那里当成家。

通县东火车站很小,只有一座站台。那时因为到处都在“大串联”,车站人员对像我们这样的人要乘车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我们被告知,凡是由此向西的车我们都可以上,因为都是去北京的。不久,一列火车进站,我们上了车。和在阴冷潮湿的站台上相比,车里灯光明亮,很温暖。那好像是一趟从东北开来的长途车,周围乘客的衣着和桌子上还散放着的各色吃喝表明他们在这已经呆了不短的时候了。只不过,我们还没来得及多享受一会儿这难得的温暖和惬意,车就已经停了。

这里是永定门火车站,我们到北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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