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巴黎
1715年7月29
梦想家是一个太过温柔的词。
它让人想起丝滑的睡眠,高高草丛里慵懒的日子,炭笔在柔软的羊皮纸上留下的印记。
艾迪仍然怀揣着梦想,但她学会了更精明。少了艺术家的手法,更像刀,削着铅笔的边缘。
“给我倒杯酒,”她递出酒瓶说道,男人撬开木塞,从出租房的矮柜里取出酒杯, 倒了两杯酒。他递给她一杯,她还没有碰酒,他向后一仰,一口干掉,扔下酒杯,伸向她的裙子。
“急什么?” 她边说边引导他后退,“你已经付了房费。我们有整个晚上。”
她小心翼翼地不把他推开,小心翼翼地克制住自己想要抵抗的冲动。 她发现,有些男人以无视女人的意愿为乐。 相反,艾迪将自己的杯子举到他饥饿的嘴边,将铁锈红色的酒放入他的嘴唇之间,试图将这个动作伪装成诱惑而不是强迫。
他喝了一大口,然后把杯子打掉了。 笨拙的双手抓着她的前胸,与蕾丝和撑条搏斗。
“我等不及了……”他含糊地说,但酒中的药物已经开始发挥作用,很快他的声音就减弱了,舌头在嘴里变得笨重。
他轰然倒在床上,仍然抓着她的裙子,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珠子一翻,倒向一侧,头撞到薄薄的枕头上,就睡着了。
艾迪上前用力地推,直到他从床上滚下来,像一袋谷物一样撞到地板上。 男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但没有醒来。
她帮他完成了他的工作,松开裙子的蕾丝,直到她能再次呼吸。 巴黎的时尚——比乡下的衣服紧身两倍,而实用性减半。
她在床上舒展身体,真高兴,整张床都是她的,至少今晚如此。 她不愿思考明天,当她不得不被迫重新开始。
这是让人恼火的地方。每天都好像一个琥珀,而她是被困在里面的苍蝇。无法思考几天,几个星期,她,生活在瞬间。时间失去了它的意义——然而,她还没有忘记时间。她似乎不能使之错位(无论她怎么尝试),所以艾迪知道现在是几月,哪一天,哪个晚上,她知道已经过了一年了。
整整一年,自从她逃脱自己的婚礼。
整整一年,自从她逃进了森林。
整整一年,她为此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为了自由。为了时间。
整整一年,她一直在学习新生活的边界。
她像笼中的狮子,走在诅咒的边缘。(她已经看见过狮子了。他们在春天来到巴黎作为展览的一部分。他们一点都不像她想象中的野兽。如此雄壮,如此渺小,他们的威严因为牢笼的尺寸而减弱。 艾迪去看了他们十多次,研究他们哀伤的目光,越过看客,看 帐篷里的缝隙,唯一的一丝自由。)
一年来,她被束缚在这笔交易的笼子里,被迫受苦却没有死亡,挨饿但没有消损,匮乏但没有枯萎。每一个经历的瞬间都进入了她的记忆,当她自己却因轻轻的推动,在别人的脑海中溜走,消失,因为一扇关了的门,因为从视野中消失的瞬间,因为在进入睡眠的那一瞬。无法给任何人,任何事留下印记。
甚至是瘫倒在地上的男人。
她从裙子里拿出那瓶塞满鸦片酊的瓶子,把它放在微弱的灯光下。 尝试了三次,浪费了两瓶珍贵的药物,她才意识到自己不能给酒下药,也不可能造成伤害 。 但把它混入酒瓶里,重新塞上软木塞,让他们自己倒酒,这个动作就不再是她的了。
看?
她正在学习。
一种孤独的教育。
她倾斜了瓶子,最后一点乳状物质在玻璃瓶里流动,她想知道这是否能给她带来一夜无梦的睡眠,一种深深的、麻醉般的平静。
“多么令人失望呀。“
听到这个声音,艾迪差一点惊掉了手里的鸦片酊。 她在这个小房间里转着圈,搜寻黑暗,但却找不到他的踪迹。
“我承认,我亲爱的,我期待更多。“
声音好像来自每个影子——然后,来自一个。 他如一缕青烟汇聚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然后他走向前,进入烛光的照射范围。 黑色的卷发垂在他的额头。 阴影落在他脸上的凹陷处,绿色的眼睛闪烁着来自他内在的光芒。
那一刻,她的心猛地一颤,当她看到熟悉的陌生人,然后想起,那只是他。
森林里的黑暗。
一年了,她生活在诅咒里,在那段时间里,她呼唤过他。她在夜晚祈求,把她仅有的硬币沉入塞纳河里,乞求他的应答,这样她就可以问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现在,她把那瓶鸦片酊径直朝他的头砸去。
影子没有动,没有去接住它,没有必要。它直接穿过他,在他身后的墙上撞的粉碎。他给了她一个遗憾的微笑。
“你好,艾德琳。”
艾德琳。一个她以为她永远不会再听到的名字。一个像瘀伤一样令人疼痛的名字,即使她听到这个名字也会心跳加速。
“你,” 她咆哮道。
微微倾斜着的头。微笑弯曲了的轮廓。 “你有没有想我?”
她像那只瓶子一样冲向他,撞向他的胸膛, 以为会像那个瓶子一样掉下去摔碎。但她的手碰到了实实在在的躯体,至少,是这样的错觉。她拍打着他的胸口,就像击打一棵树,同样用力,同样毫无意义。
他饶有兴趣地低头看着她 。 “我看你有。”
她撕扯着自己,想要尖叫,想要愤怒,想要哭泣。 “你把我留在那里。 你夺走了我的一切,然后你就离开了。你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乞求过——”
“我听到了,”他说,他说话的方式里有一种可恶的幸灾乐祸。
艾迪愤怒地冷笑。 “但你却从来没有来过。”
黑暗张开双臂,仿佛在说,我现在来了。 她想殴打他,尽管毫无用处,想要驱赶他,把他像诅咒一样从这个房间里赶出去,但她必须问。 她必须知道。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黑色的眉毛因虚假的担忧、假装的关心而皱起。 “我满足了你的愿望。”
“我要的只是更多的时间,自由的生活——”
“两样我都给了你。” 他的手指划过床头。“过去的一年。。。” 一股压抑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逃出, 他继续说道。 “ 你还是完好无损的,不是吗? 没有受伤。不会衰老。没有枯萎。至于自由,还有比我赐予你的更彻底的解放吗?不需要理会任何人的生活。“
“你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
“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尖锐地说,并向她走来 , “如果你知道,那么你应该会更加小心。”
“你欺骗了——”
“你错了,” 黑暗贴近说。
“你不记得了吗,艾德琳?” 他的声音变成了耳语。 “你太性急了,太厚颜无耻了,你是作茧自缚( 原文:你被自己的话绊倒,就像树根一样 )。 胡言乱语地说出所有你不想要的东西。”
他现在离她如此之近,一只手在她的手臂上游走,她希望自己不要给他退却的满足,不要让他扮演狼,强迫她进入羊的角色。 但这很难。 尽管他是她画中的陌生人,但他并不是一个男人。 连人类都不是。 它只是一个面具,而且不匹配。 她可以看到下面的东西,就像在树林里一样,无形无边,怪异阴险。 黑暗闪烁在双眸绿色光芒的背后。
“你要求永恒,我拒绝了。 你哀求、恳求,然后,你还记得你说的话吗?” 当他再次说话时,他的声音仍然是他的声音,但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其中回响。
“你可以拥有我的生命了,当我受够的时候。你可以得到我的灵魂,当我不再想要的时候。”
她退缩了,从他的话语里,从他面前,或者试图退缩,但这次他不让。放在她胳膊上的手握紧了, 另一只手则像情人般抚摸着她的后颈。
“那么,这样岂不是更符合我的利益,让你的生活不那么愉快?迫使你必然投降?“
“你不必这样,“她低声说道,厌恶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我亲爱的艾德琳,“他说, 手顺着她的脖子滑进她的头发。“我是做灵魂交易的,不是做慈善的。” 他的手抓紧,强迫她的头后仰,与他的目光相对,他的脸上没有甜蜜,只有一种野性的美。
“来吧,”他说,“给我所要的, 完成交易, 结束痛苦。”
一个灵魂,换了一年的悲伤和疯狂。
一个灵魂,换得巴黎码头上的几个铜板。
一个灵魂,就为了这些。
然而,如果说她没有动摇,她的任何一部分都不想放弃、屈服,哪怕只是一刻。那就是谎言。 也许正是那部分问道。
“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肩膀——她画了很多次的肩膀,她创造的肩膀——只是轻蔑地耸耸肩。
“亲爱的,你将什么都不是,”他简单地说。 “但没有什么比这更仁慈的了。 投降吧,我就放你自由。”
如果她的某个部分动摇了,如果某个小部分想要屈服,那也只是片刻的迟疑。 作为一个梦想家,反抗是内核。
“我拒绝,”她咆哮道。
影子皱起了眉头,那双绿色的眼睛就像布浸湿一样变暗。 他的手松开了。
“你会屈服的,”他说。 “很快。”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转身。 他就这样消失了。
被黑暗吞噬。
翻译自:The Invisible Life of Addie LaRue 第二章,第四节
阴影终于出现了,其实这个地方给了我非常大的灵感。写一个故事,坏男人不需要如此玄幻,但能从一定程度上死死地控制女主,然后看她如何反抗。
赞好文翻译,佩服你的笔力和语言能力。
特别是,这里似乎又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和很多人的影子。 为了自以为是的“理想”和“目标”,那些并不是自己所要的东西,付出无知的代价。当然小说作者的大胆想象,将这种代价,更是极尽所能的放大。
或者,这就是成长的代价。艾迪的,也是我们的。
好在,最黑暗的部分,很快就会过去。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艾迪,会在300年的孤独里,成长,适应被遗忘,直到遇到那个她愿意为之再次做出交易的人。 —— 不能剧透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