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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无痕 2.3.1

(2024-02-02 20:14:33) 下一个

法国巴黎

1714年8月9日

炎热好像一个低悬的盖子笼罩着巴黎。

八月的空气是浓烈的,杂乱无章的石头建筑,腐烂的食物和人类垃圾的恶臭, 以及人挤人的聚众使之更加浓烈。

一百五十年后,奥斯曼(Huassman1) 将在这座城市留下印记,打造出整齐划一的外观,将建筑粉刷上同样的浅色调,创造出艺术,均衡,和美的典范。

那才是艾迪梦想中的巴黎,那个她有生之年可以见到的巴黎。

但现在,衣衫褴褛的穷人们成群的聚集着,于此同时穿着丝绸的贵族们则在花园里散步。街上拥堵着马车,广场上挤满了人,到处都是从羊毛织物的城市里高耸而起的塔尖。财富在大街上游展,随着每座宫殿和大厦的顶端一同升起,同时,窝棚聚集在狭窄的小道上,石头被污垢和烟火染成黑色。

应接不暇中的艾迪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她沿着广场的边缘,观察着男人们拆掉市场摊位,踢开那些在他们中间躲闪,寻找残羹剩饭的衣衫褴褛的孩子们。走着走着,她的手滑入裙子的口袋,经过小木鸟,碰到她在偷来的外套里发现的四个铜板。就靠这四个铜板,过活。

天色已晚,眼看就要下雨,她必须找个地方睡。这应该不难——似乎在每条街上都有旅馆——但是,她还没有跨过第一家的门槛就被拒绝了。

“这里不是妓院,“ 老板怂鼻斥责到。

“我不是妓女,“她回答,但他只是冷笑,挥挥手指,好像要弹掉一些不受欢迎的残留物。

第二家满客了,第三家太贵, 第四家只住男人。 当她来到第五家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她的精气神也随之落下,她已经准备好了接受斥责,和她不适合留在那个屋檐下的借口。

但她没有被打发走。

一个干瘦刻板的老妇人在入口处接待了她,她长着长长的鼻子,如鹰一般锐利的小眼睛。她看了艾迪一眼,带她穿过走廊。 房间又小又脏,但是有墙和门,一扇窗和一张床。

“必须预付一周“ 妇人要求到。

艾迪的心沉了下去。 一周是不可能的,当记忆只能维持一会儿,一个小时,一天。

”要吗?“ 妇人厉声说道。

艾迪的手握住铜板。 她小心翼翼的取出三个, 妇人一把扫了过去,动作快的好像乌鸦偷面包一般。那些铜板消失在她的腰包里。

“你可以给我一个收据吗?” 艾迪问道。“ 一个证明,显示我付了钱?”

妇人皱起眉, 显然受到了羞辱。“我经营着一家诚实守信的店。”

“我相信你,“ 艾迪结结巴巴地说,“但你有这么多房间要维护。你很容易忘了哪间已经付…”

“我经营这家旅馆三十四年,“她打断道,” 从来没有忘记一张脸。“

这是个残酷的玩笑,艾迪想, 那个妇人转身走开, 将艾迪留在她租来的房间里。

她付了一周的房钱,但她知道如果能住一天就是幸运的。 知道第二天早上,她就会被撵出去,房东将多出来三索尔,而她将会沦落街头。

一把小铜钥匙插在锁孔里, 艾迪转动它,沉醉于那坚实的声音,好像石头掉入溪流。她没有任何需要安置的行李,没有换洗衣服;她脱掉旅行外套,从裙子里取出那只小木鸟,把它放在窗台上。一个对抗黑暗的护身符。

她向外看去,期待着看到巴黎雄伟的屋顶,令人眼花缭乱的建筑,高耸的尖塔, 或者至少是塞纳河。 但是她沿着河走了太远,这个小窗户只能看到狭窄的小巷, 和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的其他房子的石墙。

艾迪的父亲给她讲过很多关于巴黎的故事。让这里听起来好像一个满是魅力和黄金, 还有等待被发现的魔法和梦想的地方。现在她在想他是否曾经见过它,是否这个城市只是一个名字,一个便于用来讲述王子,骑士,冒险家和王后故事的背景。

那些故事在她的脑海里流淌,不再是一副画面,而是一个调色板,一种基调。 也许这座城市并非那么精彩。也许这里也有阴影,交织在光线里。

这是一个灰暗潮湿的夜晚,商贩和马车的声音消失在刚刚开始落下的细雨中,艾迪蜷缩在窄小的床上,试图入睡。

她以为至少可以在这里度过一个晚上,但是雨还没有停,夜幕刚刚降临,那个妇人就敲响了她的门,一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狭小的房间陷入嘈杂里。 粗糙的手把艾迪从床上拉起,一个男人抓住她的手臂,妇人质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艾迪努力驱赶走睡意。

“是你“ 她说,真心希望当时这个妇人放下她的骄傲,提供了收据,但艾迪只有把钥匙,她还没有来得及展示,妇人瘦骨嶙峋的手狠狠的扇过她的脸颊。

“别撒谎,姑娘,“ 她咬牙切齿地说。“这里不是救济所。”

“我付钱了,“艾迪捂着脸说道,但是没有用。 妇人腰包里多出来的那三个索尔不能作为证据。“我们交谈过,你和我。 你说你经营这个地方三十四年….”

一瞬间,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确定。 但它太短暂,转瞬即逝。 有一天,艾迪会学会询问秘密,只有朋友或亲密的人才会知道的细节,但即使如此,也不总有帮助。 她将被称为骗子、女巫、幽灵和疯女人。 会因为十几种不同的原因而被驱逐,而实际上,只有一个原因。

他们不记得了。

“出去。”那个妇人命令道,艾迪还没来得及抓起她的外套,就被强行带出了房间。 走到大堂的一半时,她想起那只木鸟还在窗台上,尝试挣脱想回去取,但那人却抓得很紧。

她被扔到街上,因突然发生的暴力而浑身发抖, 唯一的安慰是,在门被关上之前,那只小木鸟也被扔了出来。它落在了她身边的石头上,一只翅膀被摔碎。

 但这一次,小鸟没有自愈。

它躺在她身边,当妇人转身消失在屋内时,一片木屑好像羽毛一样脱落。艾迪强忍着想笑的强烈冲动, 不是因为幽默,而是因为这疯狂的一切,今晚这荒诞且不可避免的结局。

已经很晚了,或者说还太早, 城市一片寂静,阴沉的天空,雨后的灰调,但她知道黑暗正在注视着她,她拾起木雕,将它放进口袋,和那最后一枚铜板放在一起。站起身,把外套拉紧,裙子的下摆已经湿了。

筋疲力尽,艾迪沿着狭窄的街道走去,在一个木制的雨棚下,缩进一块凹陷的石头里,等待黎明。

她进入好像发烧时那种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里,感觉到母亲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眩晕随着母亲的小曲起起落落,她哼着歌,为艾迪抚平肩上的毯子。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病了;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可以看见母亲的温柔。艾迪滞留在那里,紧紧抓住记忆,即使它正在消失,刺耳的马蹄声和马车的吱扭声, 侵扰着她母亲轻声的歌唱,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埋葬着它,直到她从阴霾中猛地向前走去。

她的裙子,因为泥浆而变得僵硬,脏兮兮的,因为那短暂不安的睡眠压的皱巴巴的。

雨已经停了,但这座城市看起来和她刚来时一样脏。

在家乡,一场大雨会把世界洗个干净,留下清新的气息。

但,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洗净巴黎街道上的污垢。

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一场暴风雨只会将一切搞的更糟,潮湿泥泞,水坑里满是棕色的泥浆和污物。

然后,在污浊中,她闻到了一种甜甜的味道。

她循着香味找到一个热闹非凡的市场,商贩在桌子和摊位前高喊着价格,鸡从车背后被抓出来时,还咯咯叫。

艾迪饿极了,已经记不起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了。她的裙子不合身,从来都未曾合身过——她两天前在巴黎郊外的一个晾衣绳上偷来的,因为她厌倦了婚礼那天穿的那身衣服。尽管如此,衣服并没有更松,哪怕她几天不吃不喝。她猜想,她不需要吃东西,不会被饿死——她要把这一点告诉她咕咕叫的胃和颤抖的双腿。

她扫视着繁忙的广场, 摸了摸口袋里最后的一枚硬币, 不想花掉它。 也许她不需要。市场上这么多人,应该很容易偷到她需要的东西。至少她这么想, 但巴黎的商贩和这里的小偷一样狡猾,他们对每件商品都加倍看管。 艾迪经历了惨痛的教训才认识到这一点。她还需要几周的时间才能学会拿走一个苹果,需要更长时间才能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运用这种技巧。

今天,她做出了一次笨拙的努力,试图从烘培摊上顺走一个带籽的面包卷,结果收获的却是一只抓住了她手腕的肉肉的手。

“小偷!”

她瞥见了持有武装的人员在人群中穿过,心中充满了恐惧,怕落入牢房或被囚禁。 她仍然是有血有肉的,还没有学会撬锁,或者迷惑男人以脱身,以及就像让她的脸从他们的脑海中消失一样容易的逃脱枷锁。

于是她急忙恳求,交出了最后一枚硬币。

他从她手中夺了过去,挥手让那些人走开,那枚索尔消失在他的钱包里。 比一个面包卷的价值大多了,但他没有给她任何找零。 他说,那是试图偷窃的代价。

“算你走运,我没有切段你的手指,”他咆哮着,将她推开。

这就是艾迪在巴黎的现状,只有一块面包和一只折断的鸟,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她匆匆离开市场,直到来到塞纳河畔才放慢速度。 然后,她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卷撕下来,试图让它保留的久一点,但很快就没了,就像一滴水落入空井,她的饥饿几乎没有被触动。

她想到了埃斯黛尔。

前一年,老妇人出现耳鸣。

她说,无论白天黑夜,它总是在那里,当艾迪问她如何能忍受持续不断的噪音时,她耸了耸肩。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说,“你会习惯任何事情。”

但艾迪认为她永远不会习惯。

她凝视着河上的船只,大教堂从薄纱般的雾气中升起。 惊鸿一瞥的美丽,在肮脏的街区背景下,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距离太远、太平整,那么不真实。

她站在那里,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在等待。 等待有人来帮忙。 来解决她陷入的混乱。但没有人来。 没有人记得,如果她放弃自己,只是等待,她将永远等待。

所以她要走下去。

她边走边观察巴黎。 记下这座房子、那条路、桥梁、马车和花园的大门。 瞥见墙内的玫瑰,缝隙里的美。

她需要数年时间才能了解这座城市的运作方式。 记住各个区的时钟结构,一步一步, 绘制出每个商贩、商店和街道的路线图。 研究社区的细微差别,找到据点和裂缝,学会在他人生活的间隙里,为自己博得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最终,艾迪将征服巴黎。

她将成为一个完美的小偷,无法捉拿且行动迅速。

她会像一个精美的幽灵一样溜进豪华的房子,穿过沙龙,晚上偷偷爬上屋顶,在开阔的天空下喝偷来的酒。

她会对每一次行窃的胜利微笑和大笑。

最终——但不是今天。

今天,她只是想分散自己对饥饿的注意力和那令人窒息的恐惧。 今天,她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没有钱,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有人从二楼窗户泼下一桶水,没有任何警告 , 粘稠的棕色液体溅到了她脚下的鹅卵石上。 艾迪往后一跳,试图避开最糟糕的水花,结果却撞到了一对穿着华丽的女人,她们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她是一个污点。

艾迪后退,跌倒在旁边的台阶上,没过一会儿,一个女人走了出来,挥舞着扫帚,指责她试图偷走她的顾客。

“去码头吧,如果你打算卖”她责骂道。

起初,艾迪不明白这个女人的意思。 她的口袋是空的。 她没什么可卖的。 但当她这么说时,女人却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说道:“你有身体,不是吗?”

她的脸涨得通红,她明白了。

“我不是妓女,”她说道,女人露出了冷冷的笑容。

“还挺骄傲嘛?” 她说,艾迪站起来,转身要走。 “哼,”女人用乌鸦般的叫声在后面喊道:“骄傲可填不饱你的肚子。”

艾迪拉紧肩膀上的外套,迫使双腿向前走,感觉他们都快要折断了,这时她看到一个开着的教堂的门。不是宏伟,堂皇的巴黎圣母院 ,而是一个小小的,石头建的东西,挤在狭窄街道上的建筑物之间。

她从来都没有宗教信仰,不像她的父母那样。 她总觉得自己被夹在旧神与新神之间,但在树林里跟魔鬼的遇见让她开始思考。 对应于每一个阴影,都必然有光。 也许黑暗有一个对立者,艾迪可以平衡她的愿望。 埃斯黛尔会冷笑,但一位神只给了她诅咒,所以那个女人不能指责她向另一个神寻求庇护。

沉重的门被推开,她拖着脚步走了进去,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眨着眼睛,直到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了彩色玻璃板。

艾迪吸了一口气,被这个空间的静谧之美震撼, 拱形天花板、红、蓝、绿的光在墙壁上投下图案。这是一种艺术,她想,开始向前走,这时一个男人走向她。

他张开双臂,但动作中并没有表示欢迎的意思。

牧师在那里挡住了她的路, 摇头拒绝她的到来。

“我很抱歉,”他说,像哄一只迷途的小鸟一样把她哄回到过道上。

“这里没有空房间了。 我们满了。”

然后她回到教堂的台阶上, 门栓滑回原处的沉重摩擦声,艾迪脑海中的某个地方,埃斯黛尔开始咯咯地笑。

“你看,”她用刺耳的语气说道,“只有新神才有锁。”

翻译自:The Invisible Life of Addie LaRue 第二章,第三节,第一小节

  1. 奥斯曼对巴黎的改造是 1853 年至 1870 年间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委托并由他的塞纳河省长乔治·欧仁·奥斯曼 (Georges-Eugène Haussmann) 指导的一项大型公共工程计划。其中包括拆除被官员认为过度拥挤和不健康的中世纪街区; 修建宽阔的大道; 新的公园和广场; 吞并巴黎周边郊区; 以及建造新的下水道、喷泉和渡槽。 奥斯曼的工作遭到了激烈的反对,最终于1870年被拿破仑三世解雇; 但他的项目工作一直持续到 1927 年。今天巴黎市中心的街道规划和独特的外观很大程度上是奥斯曼改造的结. https://en.wikipedia.org/wiki/Haussmann%27s_renovation_of_Pa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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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邵丰慧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FionaRawson' 的评论 :抱抱高妹!那种感觉确实恐怖,如果是梦里,多少反应了点现实的心境吧。
我每次遇到压力,就梦到去考试,马上就要迟到,却绕来绕去,进不了考场。多年以后,这个梦变成要去赶飞机赶一场重要的会议,也是马上就要起飞了,各种问题,怎么都走不到机场,或者到了机场,去不到gate。
FionaRaws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邵丰慧' 的评论 : 我前面说的,还不是比喻啊。我是真的有那种模糊的感觉,身无分文手里啥也没拿,就那么地走在文明世界里,黄昏时分。。。可怕:)
邵丰慧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FionaRawson' 的评论 : 后面还有更虐的呢。She learns everything the hard way.
身无分文,一个人游荡的经历, 你不觉得,刚来美国的时候,就是这个状态吗?就是我们的过去吧,形式稍有区别。国内的那些北漂,海漂也都差不多。
“她站在那里,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在等待。 等待有人来帮忙。 来解决她陷入的混乱。但没有人来。 没有人记得,如果她放弃自己,只是等待,她将永远等待。”, “对应于每一个阴影,都必然有光。”——这两句,是整段,让我最有感触的两句。
FionaRawson 回复 悄悄话 唉呀,这个故事太虐了呀。。。这个作者是怎么想到要写这么个故事呢?

不知道为啥啊,身无分文也没有任何行李,只能一个人游荡生存的这种经历,我怎么老觉得我有过呢?是梦境,还是上辈子的事?总觉得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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