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退休以后出去走了一趟,先去北京看望她的二姐,然后又去了武汉看望她的大姐。这是母亲的两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因为离得远平时没有多少走动,退休了有时间了就去她们两家各住了些日子。她这两个姐姐的关系不是很亲密,可是她们跟母亲的关系都很好,很聊得来,母亲远道来看望她们,自然相见甚欢,我的这两个姨母都是七十来岁的人了,也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相聚的机会,就尽量地挽留母亲多住几天。母亲是个豪爽的人,又很爱帮助别人,所以一般亲戚邻居同事都喜欢跟她来往。
母亲身边总有很多朋友,一些老邻居变得跟亲戚一样,连我们这一代与邻居的后代都跟着继续做亲戚。母亲喜欢拍照片,不是摄影啦,她没有照相机,也没有摄影的爱好。她是喜欢跟同学同事亲戚朋友们一起拍照,照片冲出来好好的鑲在相集里保存着,是那种用好看的相角嵌在黑色的薄纸板上的老式相集,是现在的年轻人不熟悉的。母亲说她有好几大本呢,到了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只能找到一本了。她的那些故事也能在她仅存的那本相集里找到一些。可是六十年代以后照片就很少了,而且大部分是工作照,连我们小时候的照片都很少,她已经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母亲热爱她的工作,提前退休都是为了把我从农村办回城里。退休后她在家里过得郁闷,心情不好,容易生气。我常常劝她,希望她能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她做不到。我感觉她就是要生气,老是想着一生中不如意的事情,想着,念叨着,常常会叹气流眼泪,不知道这是不是心理问题了。爸爸也常常说和气生财,好好说话不行吗?老是急恼恼的。
后来母亲健康出了状况。79年的时候有些新开张的小企业来找母亲去做顾问,因为她有很多年的工作经验,母亲那时身体不是很好,但她还是想去。记得是我陪着她到厂里先去看了看的。母亲一到了工厂,看到那些熟悉的设备仪器,眼睛都亮了,那是我久违了的眼神。
我们都想着母亲如果能回去工作,心情好了,健康或者可以慢慢好起来。母亲去了几次之后就没有再去了,她的关节炎已经比较严重了。母亲喜欢她的专业,但是她的健康状况不太好,而且好像她情绪上也已经不适合工作了。
父亲母亲在1948年的时候都是热血文化青年,战乱总算结束了,黑暗的日子过去了,东方破晓,一片光明,新中国一派新气象。然后是超英赶美,巴不得一步迈进社会主义,两步就共产主义了。他们这样沸腾的心志连孩子们的名字都跟着沸腾了,那个年代催生了很多晓明,超英。好像不太有叫超美赶美的,因为美字听上去很小资产阶级思想,超美呢可以是超过美国,也可以表示这个人非常漂亮,她超美的。当然这难不倒那个年代为祖国献身的知识分子们,他们受够了贫穷落后和战乱,巴不得中国早日富强起来,所以赶超,双超,正超,必超,胜天,必胜之类的名字,多了去了。可是真的,那时候有几个人去过英美呢?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到底是什么呢?
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各取所需容易,各尽所能就不好说了,要看情况而定,吃大锅饭的时候有多少人愿意各尽所能呢?去年在新闻里看到了发生在Target 和其它商店里的事,好像是在Portland OR,一些人把需要的商品放进购物车里直接推出来,装入自家车内开上就跑,不付钱也没人敢拦着,看得我目瞪口呆,还以为那里已经早日实现共产主义了呢!
目瞪口呆之后是极大的恐惧,这些人可以去店里随便拿东西,也可能冲进私人住宅中拿东西吧。这倒跟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土地改革有些相似,人们从地主家中扛着被褥和其它的物件大摇大摆高高兴兴地走出来;不同的是Portland的那些人是带着帽子和墨镜的,感觉多少还有些忌惮。
恐惧之余是想着我们也必须要为我们居住的国家做点什么,虽然我们是第一代移民,虽然我们微不足道,区区一小老百姓而已。但是我们可以投票啊,可以为了我们认为正确的事情捐款,甭管多少,聚沙成塔嘛。好在这样的抢劫事件都是个别的,后来也止住了。从前都不太关心这些的,这次的事件彻底改变了我们,因为这样的事情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地方,我们享受现在的生活,也需要尽我们所能的去捍卫。哦又跑远了。
这群叫超英赶美的孩子们长大了,后来有了机会,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去了英国美国留学,之后留在那里生活,不再超英赶美,而是融入英美了。我自己就是超英赶美中的一个,我父母也是给我们起这样名字的父母,所以这里并无不敬之意,只是在反思这一切,虽然也不是思想得很明白。
父母亲起早贪黑的加班建设社会主义,建着建着就感觉到不对劲儿了,因为不许他们为社会主义建设出力了。就你们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思想也配建设社会主义吗?你们自己都需要被建设,被改造;后来改造也不够,需要被批判,被斗争了。
文革结束后,父母逐渐恢复了工作,可是人已经被改造得没了脾气儿,也没了激情。还记得七十年代中的时候,父亲厂里要搞自动化,组织了一批人马讨论设计,我的师傅也在里面,我则作为学徒工跟着师傅打杂,最后却不了了之。父亲在厂里工作了二十多年,熟悉那里的一切工艺流程,他跟我说这个自动化其实不难,也不需要太复杂,他一个人就可以做。可那是在父亲被贬到车间做一个操作工人的时候,没有人会听他的话或是让他去做这样的事情。我只是在想啊,他那时至少还有热情,即便在那样的环境下,而且我相信他不是吹牛,父亲不是一般的心灵手巧。
我远在外地读书工作,然后又出国,难得见上父母一面,后来的事有好多是听姐姐讲的。她说起母亲过世前的一段时间里,有这样一件事儿:一天母亲坐在床上,大约黄昏的时候,外面有些暗了,母亲说我要走了,小鬼都来了。姐姐和弟妹都在家里,大家都不相信鬼神,母亲更不相信,她一辈子不信邪。弟妹说哪有啊,我怎么没看见,母亲说就在窗子外面。弟妹走到窗前朝外面看,然后说什么都没有,是妈眼睛有点儿花了。姐姐说妈怕是有些糊涂了吧,怎么说起糊涂话来,因为她也知道母亲从来不信鬼神的,都是彻底的唯物论者。母亲说你们看不见,我看得见,因为我要去了。我后来成为基督徒,每想起这些事,心都往下沉,母亲过世后的那几年我也会常常做恶梦。唉,这世上多少事情,人不太能弄得明白;多少事情,父母帮不了自己的儿女,儿女也帮不了他们的父母。人是这样渺小,如何能胜天呢?人或许只能在被界定的一生中尽可能地活出生命的精彩,像花草一样,有孕育,有成长,有绽放,之后逐渐枯萎凋零,却把温馨的亲情留下来,陪伴着他们的下一代继续向前的生命旅程。
母亲可以一个人从一个小村庄里走出去,可以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争取到读书的机会,然后工作,然后自由恋爱。当然她需要努力奋斗,也得到了一些人的帮助,还有碰上各种机遇。可是赶上后来的年代,被这样的制度统治起来,人都没有了自我,没有了特色,为要成就一个有特色的什么主义。人们为了温饱为了生计挣扎,身体心理精神倍受煎熬。没有了自己的选择,喜不喜欢就一条路,像牲口一样被赶着往前走,直到倒下。
母亲本来应该有更多故事的,好的故事,不太好的故事,我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