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和杜甫,杜甫和李白。现代中国人应该都能背几句李杜的诗,因为中小学课本里有。有人更喜欢李白,有人更喜欢杜甫,也有人,比如我,在生命的某个阶段更喜欢李白,在生命的某个阶段更喜欢杜甫。诗仙诗圣也罢,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也罢,俗一点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在生命多数时候,我似乎更喜欢李白;但在某些日子,特别是欲哭无泪的日子,我却更会想到杜甫。究其本源,其实可以从他们各人的一首很多人能背诵(因为选入中小学课本)的,且都写到三峡的诗中找到原因。
李白的诗是“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杜甫的诗是“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李白的诗写于他因李璘案流放后于白帝城遇赦之时。杜甫的诗,如标题所述,写于安史之乱将平之际。
人生之中,个人命运际遇的正向转变,大概是最能让人欣喜若狂的事之一,因为轻舟已过万重山。那些告诉你名利如浮云,富贵自等闲,劝你淡定的人,多半要么是故作姿态,要么是别有用心。珍惜好运,珍惜这一瞬间的狂喜,狂笑一番,大醉一番,醉中高吟早发白帝城,做一回李白!
那么人生之中是否会有比个人命运际遇的正向转变更令人高兴的事?某些国家的学校教育会告诉你,当然有,那就是国家的命运际遇的正向转变,因为国家好了,个人自然就好了。对这样的教诲,千万要警惕,因为世间有多少罪恶以国家之名而行,国家的大旗背后,往往是有人以其个人利益为目的,以牺牲他人幸福为手段。
那么是否就没有比个人命运际遇的正向转变更令人欣喜若狂的事?我觉得还是有,那就是,当个人命运际遇发生正向转变的同时,国家的命运际遇也在正向转变。这大概有几个理由。第一,在世界大同实现之前,国家尚存之时,国家的命运际遇的正向转变,会显著提高个人命运际遇正向转变的可能性,从今天好运,发展到常常好运。第二,国家的命运际遇的正向转变,会显著提高个人命运际遇正向转变的可持续性,让今天的个人好运延伸到更远的未来。第三,作为有共情心的人,在自己有好运的同时,也希望更多的人(首先是同胞)有好运,而国家的命运际遇的正向转变,也许(但不一定)会增加其他同胞得好运的机会。
杜甫的诗,正写于他以为个人的命运际遇和国家的命运际遇同时发生正向改变的时候。所以称这首诗为描写最快意平生的状态的诗是毫不为过的,所谓漫卷诗书喜欲狂,不只为个人青春作伴好还乡,也为无数饱受安史之乱的民众的际遇改变。所以说他的白日放歌须纵酒是人生快乐的最高写照,我是投赞成票的。
可惜,杜甫高兴的太早,其实他的命运际遇和国家的命运际遇都没有发生持续性的正向转变。所以善写苦难的杜工部的一篇爽诗,终于其实是错付的。国家的命运际遇没有发生持续性的正向转变,中国人是不会意外的,因为盛唐之后,中国人大概没有过几十年以上的好日子。所以我更为他个人没过上好日子唏嘘,并为李白庆幸,因为青莲居士还是过了几天好日子的。
所以至少过去的一千几百年里,中国人几乎没有个人命运际遇与国家的命运际遇同时发生正向转变的机会。唯一的出路,似乎是在合适的时间到一个合适的国家。不过合适也靠运气,何况中国文化熏陶之后,即便去到他国,也会把心情时常系到那片遥远的土地。
所以在随李白一起徜徉之际,我即便在异乡有时也会捧起工部的诗。因着杜甫的个人的不幸,我才能读到那么多沉重的文字,让我在风雨如磐的时光里寻得知音。不过我还是不喜欢老是涕泪满衣裳,更喜欢放歌纵酒。所以,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在李白的诗里漫游 -
因为世界几乎永远是充满了不如意和不幸,而我们个人是如此渺小,成不了圣的,何妨让自己过得更好,做活神仙。
话又说回来,在依稀的渺茫中,我依然希望能体验杜甫错付的极致快乐,体会个人命运际遇与国家的命运际遇同时发生正向转变。我知道假如我生于上世纪初,一百年间我在中国唯一能享受这种快乐的时机大概只有在1945年的8月,而我对未来中国一百年间会有这种机会保持悲观。所以我把获取这种极致快乐的希望寄托在美国 —通常,美国一直保持立国以来的持续生机,一直在好的方向上,所以鲜少有机会发生显著的正向转变(当然对黑人兄弟姐妹来说,林肯和近世的平权运动是值得狂饮的)。但最近七八个月的世象,让我在心情沉重的同时,又产生了莫明的希望:以我对美国立国精神的韧性的信心,那几片阴云,其实都是浮云。不久的将来,我将看到个人命运际遇与国家的命运际遇同时发生正向转变,体验漫卷诗书喜欲狂。
2025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