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这些都“不算事”。可在当年,却是对一个女子最大的羞辱:她不从胁迫,就被主任挂牌子游街了。……这不正是陕北民歌“兰花花”的文革版本吗?
嚼舌根的“闺蜜”
柔顺的春梅也曾经有过几次不柔和的举动,我只见到了一次,后面两次是从好英子口中听说的。我见到的那次是因生好英子的气。
好英子就是我在《山庄的婆姨们(下)》中说过的、那位快嘴多舌,被房东儿子暴打一顿的婆姨。幸亏我和春梅当时正好都在场,死拉活拽,才没有伤筋动骨。事发之后,房东云生嬷嬷为了掩盖真相,想收买春梅和我做“假见证”...。那一次,平常柔声细语的春梅真发火了。破天荒地骂云生嬷嬷是坏了良心、欺负孤儿寡妇。
很可惜,好英子不是感恩图报的人,她一旦开了口,就“没有把门的”。在那次挨打之前,她就说过我和春梅的闲话,这事之后她依然故我。
哑巴将我和春梅引为知己,常把好英子的闲话告诉我们。好英子倒不是想算计或者损毁我们,她只是管不住她那一张“跑火车”的嘴,她这辈子只要眼睛没闭上,就闭不上她那张“惹是生非”的口,总是想到谁说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和春梅要不是看着她实在恓惶,又是邻居,也早就不想理她了。
扯闲篇被骂
好英子最喜欢说的,是“男女关系”方面的事,她说了我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反正闲话传到我耳中,我也没客气,到她屋里臭骂了她一顿。
还有人告诉我说,在她“胡吣/胡说”的当场,就有妇女制止好英子:“快歇下,不敢乱说人家,让公社知道了妳“遭嗨/胡说”城里下来的女子,怕要吃官司”。可能是好英子被狠揍一顿之后,也知道后怕;再说我也常常帮她,她自知理亏,被我骂了、还专门讨好我、做了“扁食”送给我吃。后来她总算停嘴(或者还继续说,没人告诉我,就当她没说)。我深知好英子的“德行”,懒得和她动气理论。后来我被招工离开村里,更不会去找她算账。
春梅却气不过,去训了她几次。一次是替我数落好英子,说她没良心,我帮了她许多事,她竟然还在背后嚼舌根子。
好英子自己也承认“把不住口”,她扯闲话时也扯到了春梅。传到春梅耳中,就真正被惹怒了。好英子低眉顺眼地告诉我,那天春梅“急赤白脸”大力推开她的家门,在屋内指着她大声开“卷/骂”。好英子对我叙述春梅发火这段,表情甚是惶恐,说从来没见过柔顺的春梅,生了那么大的气,“撑朋把武的”像变成另外一个人。好英子形容自己,当场“草鸡/吓坏”,不敢吭声了。
好女子与“暖男”
我被招工进了工矿企业之后,好英子和春梅每到镇上来,就来找我“拉话话”,说说村上的事。我也送她们一些肥皂、手套、毛巾等工厂发的劳保用品。后来,听说春梅又生了一个女儿,有三名小儿女缠身,出门不方便,就比较少见到她了。只是好英子每逢赶集日,常来镇上,告诉我春梅的一些情况,我也捎些东西给春梅和孩子们。
以前说过,春梅是古寨人,那地方交通不便,连日本侵略者都不肯去,几百年来,百姓生活恒定,固守傳統古風,并不似这边平川地的百姓那么“开放”。
平川地的女子略有姿色,便很“明”自己的本钱,做派多数会有些“张狂”。春梅却像老古董一样,不太明白自己的价值和本钱,因此活得拘谨拮据。豫章哥也是老实巴交的人,对外没有门路,对内也不体贴妻子。如果说豫章渴望的浪漫,春梅不很具备,春梅渴望的体贴,豫章也始终没有提供。最难的是,他们在村里没有亲戚,又不善于巴结逢迎,是很容易被人算计、欺辱的。
好英子一如既往地碎嘴唠叨些男女间的逸事。有一次她兴奋地告诉我,春梅有个“相好的”司机,常常捎东西给她,冬天之前“相好的”还给她家拉了一卡车的煤。豫章知道后,一生气把春梅推出屋,倒在雪地里,是好英子收留了她。
我不觉得春梅做错了什么;冬天很长,有足够的煤取暖,对一家五口很重要。这位“相好的”男人,愿意为自己心爱的农村女子全家五口,备下一冬天的煤炭,绝对是个“送温暖”的“暖男”,也是条有担当的汉子。我心中暗赞春梅好眼力。只是这下作的好英子,但凡听见男女之事马上兴奋,即便跟着沾光趁机捞了不少煤,却不感谢,还嚼舌根,实在够可恨的。
看来古人讲究“礼义廉耻”,对底层民众划出了道义底线,还是有正面作用的。可惜一到文化革命,除了革命路线,其它底线都全线崩溃了。
正直与折辱
好英子又说,有一次春梅竟然被抓去游街了。表面的原因是说她偷生产队的粮食。这是我无法相信的,春梅极有分寸,连普通占小便宜的事都绝不做,怎么可能偷东西呢?据好英子说,根本的原因是,是村主任看上了春梅,多次勾搭不能得手。本来男女之事在村里极之平常,犯不上大动干戈。
不过身为主任看上一个没背景的女子,竟被拒绝,又想到那拉煤炭的男子“竟能得手”,不由得恼羞成怒了。这不正是陕北民歌“兰花花”的现代版本吗?
主任如果脑袋清醒些,静下来想想,就应该明白春梅不是要伤他面子,而只是守着古寨乡的传统和自己的内心所爱,才不肯随便让人欺辱。怀恨在心的主任,没有马上贸然动手。等秋天打场的时候,春梅那个缺心眼的儿子兵兵,和几个孩子在谷场上玩,拿了几个谷穗回家,兵兵才四岁,而且春梅一看见孩子手中的谷穗,立刻就给还到打谷场去了。
不过等待时机的主任,这下总算抓住把柄了。孩子拿了几个谷穗,本来不算什么事,主任却有权以此胁迫春梅,把这定性为“反革命行动”。春梅仍然不从胁迫,就被主任挂牌子游街了。好在多数村里人都还厚道,并没有几个人观看。
有年长的老者出来看见,反倒呵斥主任吃错药,魔障了,劝他不要“疯疯张张的”。主任吆喝了一阵,因无人捧场、觉得无趣,就草草收场。谢晋曾经拍了电影《芙蓉镇》,刘晓庆和姜文演的“一对狗男女”曾经被游街。当年的底层社会就是这样羞辱惩罚那些不肯顺从的人。
那主任在平常也算个随和人,做这事还真是有些反常;不过那年头反常的事情太多,也不足为奇。而且人一旦有权力,和有了钱一样,不让他用就憋得难过。
柔顺而与世无争的春梅,竟遭此算计和羞辱,很让我难过了一阵。后来有人说:比起土改时山庄婶婶受火烙的刑罚,游街也算文明多了,况且还无人捧场。我便稍感欣慰。据说主任后来有些后悔,还让她婆姨做了些吃食,暗地里送过去。春梅毫不留情,都扔了喂狗。一个乡下女子,有如此傲骨和真性情也令人敬佩。
当年的我,正焦头烂额地穷于应付许多事,就没有抽空去村里看春梅。后来就听说他们夫妻厌恶这个村的人情世故,就卖了房子搬家了。我也在差不多同时,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山西。
岁月流逝,却一直思念春梅嫂,写过几封信,没有得到过回音。不知今天她在哪里。她的孩子们也该有五十岁上下了,他们能好好照顾母亲吗?
这些陈年往事,有些破损、有些琐碎,像散落到沙地里的碎珠子,一颗颗捡起来,再一颗颗地重新穿成一串,即便残旧,也是连起来的一串思念,期望能稍稍弥补我当年未能雪里送炭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