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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师起得不算早。她小心翼翼地穿过客厅,在门口换了鞋,轻轻地出了门。丈夫陆先生此时还在酣睡,他的床就在客厅的一角。
很多年了,周老师和丈夫基本上处于分居的状态。他们住的是中科院老式宿舍楼里常见的两居室,客厅非常小。周老师从小生活优渥,受不了没有客厅的住所。她把一间卧室当做了客厅,摆放了不少家具。她和女儿住另一间卧室,陆先生只好睡在客厅一角的一张单人床上。
陆先生是江西人,祖上是当地的乡绅富户,解放时成分自然很高,属于富农。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在60年代是没有机会上大学的。陆先生只念到了高中。中科院刚成立的时候,因为国家人才匮乏,吸收了很多高中学历的人进入研究所做实验员,陆先生也是其中的一员。随着以后几年大学毕业生们不断分配到研究所,这些实验员们也逐渐被边缘化。到了70年代,分配来的是工农兵大学生,都只在大学读了两年,业务水平自然非常差,但也不把这些老实验员放在眼里。但是陆先生一直是个例外,他平时肯下功夫钻研,动手能力又非常强,所以深得研究室的器重。
周老师的父亲周老先生,是早期到欧洲留学的人员之一,与傅雷同学过。与当时很多留学生一样,周老先生在欧洲学的是文科,英国文学。解放后周老先生海归,进入北京大学工作,主要做一些翻译世界名著的工作。因为祖上是江南望族,没有人参加革命,周老先生的留学经历反而成了人生的污点,子女自然没有机会念大学。文革后落实政策,周老先生恢复了高级知识分子的名誉,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是子女的教育毕竟是耽误了。
做为家中长女,周老师出生在英国,原是名门闺秀,文学天分颇高,长大后却只能念了个师专,到小学当了语文老师。对此,周老先生是一直反对的。“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但是周老先生那些年自身难保,每一次政治运动他都是首批需要过关的人,差的时候半年不发工资,自然管不了女儿们的事。
周老师年轻的时候原本有一个相恋多年的男友,最终还是因为出身问题分手了。那次失恋对她打击很大,过了两年多才恢复过来。
周老师和陆先生是经朋友介绍认识的。当时俩人已经是大龄青年,都是因为出身不好,拖到快30岁才结婚,倒也算是门当户对。头一次见面俩人就很满意,首先俩人长得都还不错,家里遭遇相似,而且都急于成家,所以相识三个月后俩人就结婚了。他们的婚礼非常具有时代色彩,没吃饭,只请大家晚上吃了一次糖。面对现场的同事和亲友,陆先生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周老师也表示,今后要成为革命战友,共同进步。周老先生有欧洲的博士学位,自然看不上这个女婿,但是事已至此,而且女儿年龄也大了,只好由她去了。
陆先生在实验员的位置上兢兢业业地干了十余年。文革结束后,中科院恢复了职称评定制度,陆先生当上了助理研究员。按理说,高中学历能混到这个位置就是终点了。但是陆先生又苦干了15年,终于在两年前提上了副研究员的职称。为此中科院做了通报表彰,陆先生属于中科院少数几个“自学成才”的典型。在此之前,周老师嫌老公木讷,文化低没本事,不知道跟陆先生吵过多少次架。这次陆先生提职称后,周老师也高兴了一段时间,但是仍有烦恼:陆先生因为只有高中学历,申请出国进修一直有困难。而没有出国进修,则没有机会接触国际上的学术前沿,自然得不到研究所的重视。可以说,整个80年代是一个特殊的过渡期,这期间随着大批中国学者频繁地出国进修,中科院和各主要高校开始全面追赶世界发达国家,因为高层也意识到中外的科技落差太大了。
出国进修的学者们回国时都能带回些当时还稀缺的家用电器,号称几大件:彩色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照相机等等。象韩兴国这样业务非常强的,80年代初就出国了,带几大件自然不在话下,还顺便拿个博士学位回来。做为妻子的王春燕申请出国探亲,还能在北加州住几个月,顺便玩了美国不少地方。周老师眼看着学生们的家里越来越阔,而自己的老公却迟迟出不了国,迫不得已只好自己在课外挣钱,给学生补习语文。因为家庭熏陶,周老师文学素养不错,一直是特级教师,深得学生家长称赞。几年下来,周老师几大件也置办了,家具也全换了,但是身心疲惫不堪,与老公的关系也渐渐视同陌路。
周老师疲惫地站在楼门口。她失眠多年,昨晚照例也没睡好。六年级孩子们的升学考试已经结束,接下来的几个月她会比较清闲,因为这时候不会有学生家长再找她补课了。去大操场走走,顺便去买2斤切面回来?周老师心里合计着。等一下韩一迈会过来,跟周瑶去西苑那边看一看,估计俩人午饭不会回来了。如果这样,也许不用买切面了。周老师没打定主意,在楼下散着步。
“周老师好。早啊。”
周老师抬头一看,是柳聚宝。柳家住在临近的楼里,所以经常能碰见。
“哟。聚宝。穿这么整齐,跟女朋友约会?”
“我倒是想去。可命苦啊。今天店里10点钟开门,星期天人多,我得去盯着。”
“不错。事业有成啊。”
“您别笑话我了。我就是一个开店的。钱倒是不少,因为国家劳体倒挂呀。要不也没我们这种人什么事。巧了,我们刚推出几款西式糕点,我给您带几块尝尝?”
“不用了。你有这份心,老师就很高兴了。你去忙吧。”
正说话间,韩一迈到了。他一边停放自行车,一边亲热地打招呼。柳聚宝应了一声,脸色却变了,赶紧向周老师告辞,转身离开了。
“他怎么象躲避瘟神一样躲着你呀?”周老师望着柳聚宝的背影道。
“哎呦。瞧您说的。”韩一迈苦笑道,“就好像我是什么坏人似的。”
周老师也笑了。“他有点儿怕你。这我都能看出来。你们俩怎么了?”
“没什么,前些天打了一架。”
韩一迈说完就后悔了。周老师不仅是未来的丈母娘,如果只是这种关系倒也简单了,周老师还是自己的老师呢,从小他打了多少次架,犯了多少次坏,老师都清清楚楚。果然,周老师很生气。
“你怎么跟人打架了?”她双手叉腰,厉声问道。
“我真是没把门。早知道就不提了。”
“你还想瞒着我!韩一迈,到底怎么回事?”
“老师,那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这儿人有点儿多。”
俩人找了个相对僻静的地方,韩一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下。他本想随便说说也就算了,但是周老师却脸色大变。周老师长年当班主任,平时解决学生间的矛盾,不会放过任何细节,所以反复追问,韩一迈没办法,只好展开了说。从冯跃进怀疑自己说起,他足足解释了半个多小时。
周老师总算把事情弄清楚了。“也就是说,罗鹰翔和南李丽都在场?”
“对对。他们都在。人证物证俱在。”韩一迈笑了笑,“但我跟柳聚宝毕竟同学一场,我们没报警,就这么解决了。”
“你说的基本上合情合理。但是,我得跟罗鹰翔他们确认一下。”
“哎呀算了吧。老师,您知道我不说谎的。”
“这个我自然知道。但是你避重就轻呢?隐瞒了什么呢?兼听则明。”
“就算您说的是。那我也说得八九不离十呀。您了解那么清楚,到底想怎么样啊?找留级包儿的家长?我们不再是小学生了,好吗?您报警?公安局立案侦查,最后把他抓进去?同学一场,我觉得没必要这么计较。您别管了。”
“你倒是,还替柳聚宝考虑。他就是个流氓!你要是没练过武,那你就吃大亏了!你很侥幸,你不知道吗?”
“知道。再来两个流氓我也不至于吃亏呀。总之,这事我们已经处理了。您这次就放手吧。人这一辈子得有多少事啊?以后几十年,您还事事都接着管?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好吧。我不找他麻烦就是了。但是他们俩个我还得问。”
“那您就随意吧。我反正无所谓。”
俩人随即上楼。周瑶和陆先生早已起床,早餐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韩一迈在家吃过了,到沙发上坐下。他是这个家的常客,也不拘束。周瑶很快吃完,在他身边坐下。
“来,抱抱我。”她倚在他身上,“等一下咱们骑车走,下午再回来。”
“你刚才喝奶了?”
“哼。本姑娘自带体香,用得着喝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