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寰见他半天不说话,低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幽幽地道:“哪天要是我出了什么事,我不希望看到你这么大动干戈......”
话音未落,小皮卡几乎是横着飞了出去,压了几条线,“噶”的一声停在了应急道上。车上一片狼藉,后座没系安全带的舒克非嗖的一下窜进了贺临西仰面朝天的怀里,硌了个半死。
王逸杭解下安全带,表情复杂地望着副驾驶座上苍白的仿佛幽灵一般的兽族代表,眼里血丝密布。
半晌,他举起陈寰冰凉的左手轻吻了一下:“寰寰,我知道你不赞成,可是,这件事我是非办不可的。我的手下,因为我被姓骆的给废了......,我要是不报此仇还当什么维和队长?干脆回家卖红薯去得了。”停了停,他语气缓和下来,神色里揉进了些许迷惘,“我不能想象,如果出事的是你,我会做出什么事来......,我......”
他话到嘴边猛地一个急刹车,“我”字后面再也说不出一句成型的话来,浓密的睫毛垂了下来在疲惫的脸上投下一片难过的阴影。陈寰于这无声的表白中读清了他的心意,一时间有些于心不忍。抬起手来掠过他轮廓分明的面颊:“好了,好了,我不该招惹你,快别犯傻气了。”
陈寰心中暗道:瞧他这副样子,难保不会做傻事。以后诸多事情少不得要瞒着他才好。
这时舒克非揉着撞疼的脑袋,打着哈欠插话说:“两位干嘛非得大半夜的在高速上打着应急灯谈情说爱?咱赶紧找吉校长去呀,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不跑难道还等着仇家想明白了追上来啊。”
陈寰不动声色地把王逸杭从驾驶座上换了下来,皮卡在天欲破晓的时分抵达了冰海西北的小镇梅岭。
介于楚家在冰海家大业大耳目众多,自从“醉生梦死”正式立项,吉雪渊就一直在寻找一个相对安全的秘密落脚点。梅岭地处冰海城郊西北,基本上以手工制造业和旅游业为主,当初楚家在为水产品工厂选址时曾经考虑过梅岭,但是遭到了本地居民的强烈反对最终不了了之。一番考察后,吉雪渊以度假的名义在梅岭租下了一片隐蔽的庄院作为项目大本营。
吉雪渊亲自安排一行人入住后,连夜和王逸杭陈寰讨论案件进展。
利用红雪离间骆一冰楚禹琼,迫使楚大公子离开骆家,这是王逸杭事先报备过,组织上也批准了的行动。可是绑架二当家骆闻昔并对其施以酷刑,吉雪渊还是刚刚才得知。
“小王,这事你们赵局知情吗?” 吉雪渊给两人各递过去一杯黑咖啡,面无表情地问。
“吉校长,” 陈寰抢着接话,“逸杭这么做虽然手段激烈了些,但是骆家鹤接连失去了两个接班人也是事实。我想,短时间内骆家应该是折腾不起来了。”
吉雪渊脸一黑:“陈代表,陈默!我问你了吗?我不要听你想什么,我要听小王他自己说。”
此时正被黑咖啡苦得龇牙咧嘴的王逸杭一五一十地坦白:“吉校长,这事儿还没来得及和赵局商量,那什么,将在外......”
话音未落便被吉雪渊截了胡:“你少跟我‘将在外’,我问你,南洋鲛族是怎么牵扯进来的?”
陈寰这会儿也顾不得吉雪渊脸色好不好看,站起身来郑重地说:“骆闻昔在南洋做了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下作事,这次对付他也算是鲛族自愿联手。”
吉雪渊依旧沉着一张脸:“那么鲛族的沈慕秋会不会因此受你们牵连?”
陈寰垂首:“沈慕秋和手下已经连夜回南洋暂避了。她在雾港孀居多年,并没有什么其他牵扯。”
吉雪渊闻言沉默了片刻,放下已经有些凉了的咖啡叹了口气:“即便如此,你们做事如此极端不计后果,实在是让我和赵局放心不下啊。”说罢望向窗外隐隐泛白的天空,摆了摆手,“算了,你们先回屋休息去吧。”
王逸杭刚被吉校长“教育”了一番,怎么也腆不下脸皮来要求和陈寰分在一个套间。
他屋里的窗帘是深蓝色坠地的双层不透光天鹅绒,质地十分厚重。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的行动过于刺激的缘故,刚睡下去便接连做了几个支离破碎的怪梦,不一会儿就汗水淋漓,浸湿了枕套。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坐在他床边,冰凉的手背轻轻掠过他的额头:“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做噩梦了?” 他心里一动,手伸出去在空中囫囵一抓,无形无声的风从指缝间漏过,急急坐起,却满目漆黑一片,哪里有什么人在!
王逸杭心中疑惑,连忙去扭床头灯的开关。灯丝在一片“嘶啦嘶啦”的悲鸣声中忽明忽暗地垂死挣扎了一番,终于断了气。
灯灭时分只听见一人在床脚幽怨地说:“我眼睛见不得光,你也不是不知道。还去碰那灯做什么?”
光听声音,王逸杭便觉得一阵没来由的心酸。仔细看去,只见床尾那人眼角眉梢皆同陈寰无异,只是面白如纸,眼角一抹猩红触目惊心。行动时身形异常轻盈灵动,好似柳絮一般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分量。
“寰寰,是你吗?你眼睛不好了......,所以才戴的眼镜么?”
那人并不作答,倏地一下从床尾移到了门口,身体越发的透明,似乎下一秒钟就要融进空气里。他目光里一片凄凉,无限不舍地说:“逸杭,我就要回黑海了,特意来向你话别......”
王逸杭只觉得心里被人钉上了一根带着倒刺的钢锥,恨不能立时三刻扑上去抱住那具愈见飘忽的身体,将他留住。可却像是被人念了咒语一般,连半步半寸也挪动不得,张开的嘴巴里呜咽不能成言,唯有两行清泪自眼角扑簌簌的滚下,又咸又苦。
他猛地坐起,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 “砰砰”的心跳声在耳膜上轰鸣,被汗水浸湿了的睡衣紧贴在身上又粘又腻。
摸摸微微发烫的脸颊,两腮上的泪痕还没干透。
“还好只是个噩梦......,” 王逸杭长出了一口气。伸手去拧床头灯,左转右转地摆弄了半天也不见动静,伸长了脖子仔细一看,原来白炽灯泡的灯丝竟然断了。刚刚放进肚子里的一颗心顿时“突突”地狂跳不止:“不行,得去看看寰寰。”
隔壁陈寰的房门并没上锁。
王逸杭轻手轻脚地摸了进去。陈寰的这间房不知被他施了什么法术,整间屋子里墨黑一团,仿佛光线被什么嗜光的怪兽吞下了肚去,伸手不见五指。
顺着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微声响找到卫生间门口,只见里面一抹淡淡的蓝绿色荧光忽隐忽现。
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白得发亮的躯体上无数条蓝色的荧光小鱼般倏倏地跳跃着,让这躯体看上去好像鬼节里一具线条美好诱人的人形灯饰。这“人形灯饰”的右臂自然地垂落在身体一侧,而左臂则悬在半空,悬空的左小臂上缠绕着鬼火般的绿色荧光。
绿光源自于“灯饰”左小臂上附着的一个凸起,仔细看时,竟是条指节大小的蠕虫。这东西懒洋洋地趴在手臂上,泡芙般的身体有节奏地发出一闪一闪绿幽幽的荧光。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蠕虫竟长大了一倍,肥胖的身体开始不耐烦地收缩起来。两根灵巧的手指在虫尾“啪”的一弹,容它栖身的手臂适时地一抖,那肉虫便软塌塌地脱落了下来,跌进身下一只铺满水草的竹管里。
“人形灯饰”迅速地把竹管盖儿拧上,然后不慌不忙地把手边的浴袍披在身上,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认床,睡不着觉么?”
王逸杭愣了一下,一把抓过陈寰雪白的左臂,撸起袖子来仔细查看,只见刚才那蠕虫爬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水印,和两个朱砂痣般的红点。
“怎么,你竟然把自己当饲料,给那恶心玩意儿喂食?” 王逸杭的表情有些难以置信。
陈寰倏地抽回手来,在手臂上轻轻地按摩着。这会儿他身上的蓝光已经暗淡了不少,身体也逐渐由发光的白玉色恢复成正常的冷白皮。
“恶心玩意儿?” 他一挑眉,鼻子里不满地轻哼了一声,“你下一步行动的关键就得靠这恶心玩意儿......”,话音未落突然脚下一个趔趄,头重脚轻地向前扑倒了下来。
王逸杭连忙将他接住:“祖宗,你先别管行不行动了,献血完了还得卧床休息呢,你可倒好......”
说着将他慢慢搀到床上,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套星空蓝的纯棉睡衣给他换上。
不过王逸杭做起事情来,断然是舍不得中规中矩的。
先是穿袖子的时候,在手心里轻轻地挠了一把。接下来又趁着扣扣子,在胸前肋下腰间几处有意无意地蹭了蹭,指腹在肌肤上恰到好处地多逗留了那么一会儿,绝对不会让人曲解了他的用意:我这不是在伺候你,我是在“爱”你呢。
这一番操作下来,陈寰从耳根一直红到了锁骨。他上半夜对付了一个骆闻昔,下半夜又刚献了血,这会儿其实有点头昏耳鸣,只得背过身去,躲在被窝里含含糊糊地说:“我先睡了。”
王逸杭从背后贴了上来吮了吮他的耳垂:“刚才我明明都感觉到了,怎么就睡了......” 过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对方是装睡还是真的睡着了,只得给他把被子掖好,“算了算了,你先休息,醒了好好交代那恶心肉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寰体寒,习惯了一个人睡觉。这时侯被王逸杭象只小火炉似的在身后烤着,一开始身上多少有些别扭,但没过多久居然体味出几分被人小心呵护的舒服和惬意来,很快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睡了个昏天黑地。
醒来的时候王逸杭觉得手臂有点发麻,原来有人枕着他的小臂睡得正香。
他突然就不想起床了。身边人的侧颜恬静美好得仿佛梦里的一幅水墨画,让他不忍惊扰。陈代表白天时最经常的表情就是眉尖微蹙,心事重重,即便是偶尔放松的时候也似乎保留着三分机警。可是睡着的他,却是戾气全无,平和甜美有如不经事的少年,分外的惹人怜爱。王逸杭这一刻终于明白了: “从此君王不早朝” 原来并不是文人骚客的杜撰。
陈寰醒来时只觉得天地之间一片模糊。
厚重的天鹅绒也无法完全遮住正午旺盛的日光,屋里的一切都仿佛长出了一层毛绒绒的金边。
他习惯性地眯起眼来去摸床头柜上的眼镜,却被一只胳膊有些霸道地拦住:“想去卫生间?我扶你去。”
陈寰尴尬地翻身坐起,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轮廓:“你都知道了?”
此时的距离刚好能大致看见王逸杭靠在床头柜上的高大身影,却没法看清面部表情。只听见他说:“嗯,让我猜猜。你现在白天视力出了问题,基本上得靠药物和墨镜维持,不然就是个睁眼瞎?”
陈寰抬起眼来,一双紫瞳里视线飘忽迷茫,我见犹怜。
王逸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每次都是这样,碰到什么你不想多说的,就玩儿这一套。你别给我打马虎眼,你眼睛的情况有多久了?黑海的小青蛙给你用的什么药?我妈医疗系统的熟人多,我们马上回通城看专家门诊去。”
陈寰见他急了,终于撤下楚楚可怜的眼神,叹了口气说:“逸杭,我这眼睛,你们人族的医院可能看不了......”
王逸杭:“我们人族看不了?那黑海小青蛙呢?一口一个哥哥叫的够甜的,用得着他的时候连影子都摸不着。”
陈寰在空中摸了两下,终于抓住他的手说:“小鸢要结婚了。等咱们把冰海的案子结了,就一块儿去黑海给他主婚。然后顺便叫老族长瞧瞧,看能不能根治。”
王逸杭气鼓鼓的,总算听到了一句还算入耳的话,点头道:“嗯,这个我同意。还有什么瞒着我的?竹筒里的绿虫子是个什么玩意儿?犯得着你用血养着它?”
陈寰闻言神色忽然凝重起来:“逸杭,你可还记得,小鸢的族人五哥曾经提起过一种叫做‘海蛭’的东西。”